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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当黑奴…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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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任务的程清响,心里简直有一万头羊驼呼啸着狂奔而过,卷起漫天不情愿的尘土。
让他去跟那个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的老头打交道?光是想想那老头瞪得像铜铃、写满“生人勿近”的眼睛,还有那柄随时可能挥起来的扫帚,他就觉得头皮发麻。
这差事,还不如让他多刷十张物理卷子来得痛快——虽然以他一贯的风格,他也绝无可能真的去刷那十张卷子。
但沈闻竹那家伙,眼神冷得跟西伯利亚寒流似的,分配任务时一副“军令已下,违者格杀勿论”的终结者姿态,根本没给他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赵云辉和林与薇那充满同情与期待(或许还有一丝甩锅成功的庆幸)的目光,也无形中堵住了他的退路。他程清响好歹也是要面子的,临阵脱逃这种话,当着那两人的面,还真有点说不出口。
于是,周日下午,天空是那种闷闷的、泛白的蓝色,阳光有气无力地洒下来。
程清响磨磨蹭蹭,像脚底粘了胶水一样,一步三晃地来到了西街那片与周围商业街格格不入的老旧区域。
那家“陈记伞铺”缩在拐角,比记忆中的还要破败几分。木质门板饱经风霜,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深色的、有些腐朽的木纹。
门半掩着,像一只疲惫不堪、勉强睁开的眼睛。里面光线极其昏暗,只能隐约看到无数悬挂着的油纸伞的轮廓,层层叠叠,如同某种沉默的、巨大的巢穴。
各种说不上名字的工具、削好的和未削的竹篾、成沓的油纸散落在工作台、地面甚至墙角,构成一个杂乱却又似乎自有其秩序的小世界。
那个干瘦黝黑得像一截老柴的老陈头,就坐在门口一只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木凳上,佝偻着背,眯着眼,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的活计。
他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正握着一把小小的、刃口闪着寒光的刨刀,一下一下地削着一根细长的竹篾。
动作不快,却极其稳定、精准,每一次推刮都带走极薄的一层,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周遭车水马龙的喧嚣、时间的流逝,乃至程清响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都与他完全无关。
程清响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感觉自己像个准备闯入别人神圣领域的冒犯者。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合着老木头、桐油、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莫名地让他紧张的心情稍微沉淀了一点点。
他努力调动脸上所有能控制的肌肉,试图组合出一个“真诚无害、人畜善良、只是单纯好奇仰慕”的表情——这对他来说难度颇高,毕竟他平时最擅长的表情是“关我屁事”的懒散和“莫挨老子”的不耐烦。
他小心翼翼地挪过去,鞋底尽量轻地摩擦着地面,生怕惊动了什么。
“陈师傅?”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收敛了八度,甚至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恭敬。
老陈头抬起眼皮,那双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薄翳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头乱毛和略显局促的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又漠然地垂了下去,继续专注于手里那根仿佛拥有无限可能的竹篾。
他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极其模糊的、介于“嗯”和“哼”之间的音节,算是知道了有这么个人存在。
程清响心里咚咚打鼓,上次那扫帚的阴影还在心头挥之不去。他赶紧表明来意,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像是在背诵一篇并不熟练的稿子:“那个……陈师傅,您好,我是实验中学的学生,我们学校有个小组学习的作业,想了解一下咱们本地传统的、嗯,就是像您做的这种特别好的油纸伞手艺,觉得您这儿做得特别棒,特别厉害,所以……就想来学习学习,了解一下……” 他差点把“调研”两个字说出来,幸好及时刹住了车。
“没什么好了解的,”老陈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快失传了的东西,没人要了,看了有什么用。”他依旧没有抬头,手里的刨刀节奏都没变一下。
程清响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那钉子还带着经年累月的冷漠锈迹。他一时语塞,尴尬地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目光无所适从地四处游移,扫过铺子里那些悬挂的成品伞——有的伞面绘着精致的梅兰竹菊,有的则是繁复的吉祥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散发着温润古朴的光泽。
忽然,他的目光被墙角一把略显陈旧的伞吸引住了。那把伞的伞面图案很不一样,不是传统的花鸟虫鱼或山水人物,而是一些抽象的、充满流动感的线条和色块,像是奔腾的波浪,又像是舒卷的云纹,配色用了某种大胆的靛蓝和赭红,交织在一起,既有冲击力又奇异地和谐,与周围那些“规规矩矩”的传统样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把伞……”程清响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指向那个方向,语气里带着纯粹的好奇,“上面的画好奇特,跟别的都不一样,但……不知道怎么的,挺好看的。”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专业的赞美词,只能凭直觉表达感受。
老陈头削竹篾的动作顿住了。那把小刨刀停在半空。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慢慢地、真正地抬起头,这次仔细地、从头到脚地打量了程清响几眼,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平静死水里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
“你看得出不一样?”他问,声音里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啊?”程清响一愣,被老头突然的认真搞得有点懵,他挠了挠后脑勺,实话实说,“就……感觉吧。我也说不出来具体哪里好,就是觉得……顺眼,跟看别的伞感觉不太一样。”他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万一这伞是什么失败作品或者有什么忌讳呢?
老陈头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让程清响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缓缓放下手里的小刨刀和那根几乎已经削磨完美的竹篾,动作有些迟缓地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走到墙角那把伞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极其轻柔地、近乎抚摸地碰了一下那抽象的图案,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透过伞面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是我老伴儿以前画的……”他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似乎注入了一点极淡极淡的温度,“她就喜欢瞎琢磨这些不一样的。别人都说传统就该有个传统样,她偏不,说好看就行,心里怎么想就怎么画。”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奇异地少了几分刚才那种刀枪不入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浸在回忆里的柔和,甚至有一点点……骄傲?
程清响福至心灵,心脏猛地跳快了一拍,赶紧接话,语气里带上了真诚的惊叹:“阿姨画得真好!真的!这种创新也挺好的啊!传统的东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嘛,有点新意才能吸引我们年轻人注意,不然老是老一套,看都看腻了……”他把自己代入了“年轻人”的角色,试图拉近一点距离。
老陈头听了,嘴角似乎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接他关于“创新”和“吸引年轻人”的话,却做出了一个更让程清响震惊的举动——他转身,颤巍巍地从屋里杂物堆里拖出两个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用粗麻绳捆着腿的小马扎,拍了拍上面的灰,递了一个给程清响。
“坐吧。”他说,语气像是允许一个陌生人进入自家院子歇歇脚。
程清响简直受宠若惊,连忙接过那只小马扎,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把它坐散了架。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气氛变得有些奇妙。老陈头的话依然不多,问三句可能才回一句,但不再是那种铜墙铁壁般的完全拒绝。
程清响也识趣地不再提什么“调研”、“作业”、“小组学习”,只是顺着油纸伞本身的话题,问一些他能想到的、关于制作工艺、材料选择(比如用什么竹子、什么纸、什么油)的问题,问得磕磕巴巴,甚至有些外行得可笑。
偶尔,当他看到老陈头演示某个步骤,比如如何将薄如蝉翼的伞纸绷上伞骨,或者如何用特制的工具将伞骨扎得又匀又牢时,他会发自内心地、笨拙地夸赞一句:“哇,这手真稳!”或者“这做得太精细了!”
他发现,一旦话题触及这些具体的、他浸淫了一辈子的技艺细节,老陈头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会微微发亮,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深藏于心的热爱,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程清响听得半懂不懂,那些专业术语左耳进右耳出,但他努力睁大眼睛,表现出最大的兴趣和尊重,不时地点点头。
离开的时候,夕阳已经给破旧的铺子镶上了一道金边。老陈头甚至默许了程清响用手机拍了几张工作环境、工具和几把成品伞的照片(但再三严肃叮嘱,绝对不能拍到他的正脸),并在他转身要走时,望着远处的天空,含糊地、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下次……要是真有兴趣,不是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可以再来看看。”
程清响走出伞铺,直到拐过街角,才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精疲力尽却又意外守住了阵地的硬仗,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他靠墙站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拿出手机,在那个只有五个人的、安静得可怕的小组临时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初步接触完成。老头态度缓和,同意后续深入。照片[图片][图片]】
群里很快有了回复。
赵云辉几乎是秒回:【哇!清响厉害啊!真的成功了?!】后面跟了个点赞的表情包。
林与薇过了一会儿也回复:【太好了!辛苦啦清响!】加了个可爱的笑脸。
孙骏韩的消息隔了几分钟才弹出来,言简意赅:【[撇嘴]运气好吧。】
而沈闻竹的消息,一如既往地延迟了几分钟,内容也一如既往地简洁,直奔主题,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和废话:【收到。明天放学图书馆讨论室,讨论具体访谈提纲。】
程清响看着屏幕上那几条风格迥异的回复,撇撇嘴,把手机塞回口袋。心里却莫名地涌起一点小小的、陌生的成就感,像是一颗被埋藏在懒散泥土下的种子,意外地冒出了一丁点绿芽。虽然这成就感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他不过是跟一个怪老头勉强聊了半小时而已。
然而,现实生活很快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心里那点微弱的绿芽。他心心念念的那把二手老笛子,卖家终于松口了,但价格依然让他这个学生党肉痛。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那把破吉他的弦又断了一根,看中的那套专业乐谱也价格不菲。算来算去,他那点可怜的、每月固定发放的零花钱,简直是杯水车薪。
晚饭桌上,气氛一如既往地沉闷。母亲炒了两个家常菜,父亲看着晚间新闻。程清响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酝酿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妈,那什么……能不能……跟你预支点下个月的零花钱?”
母亲正在夹菜的手顿住了,立刻抬起头,用一种极其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像扫描仪一样上下打量:“预支零花钱?你又想买什么?游戏点卡?还是又跟哪个同学约好了出去瞎玩?”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不是……真不是……”程清响硬着头皮,感觉脸颊有点发烫,“是想买点……学习资料。对,学习资料,老师推荐的。”
“学习资料?”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程清响,你什么时候主动买过学习资料?你要什么资料,把名字告诉我,型号版本说清楚,我给你去买。”她直接堵死了他糊弄的可能性。
程清响瞬间噎住了,像是被一口饭呛住,咳嗽起来。他哪敢说是什么笛子、吉他弦和乐谱?在父母眼里,虽说这些跟“玩物丧志”不是划等号的,但是跟他那惨不忍睹的文化课成绩放在一起对比时,嗯…另当别论。
一直没说话的父亲在一旁开口了,语气是那种程清响听了无数遍的、带着失望和说教的腔调:“阿响,不是爸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心思要多放在正道上。学习上多用点心,比什么都强。你看人家新搬来那个邻居家的孩子,叫沈什么竹的,听说回回测验都第一,科科拔尖,那才叫省心……”
又来了。又是“别人家的孩子”,而且还是那个刚刚给他派了奇葩任务的沈闻竹!程清响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烦躁,像是被点着了引线的炮仗,却又无处爆炸。
他猛地低下头,用力扒拉着碗里已经冷掉的米饭,食欲彻底消失殆尽。餐桌上的空气重新凝固起来,只剩下电视里新闻主播毫无感情的声音。
最终,预支零花钱的计划彻底泡汤。
晚上,他躺在自己那张堆着几件脏衣服和几本翻烂了乐谱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片因为老旧而有些模糊的星空贴纸,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虚按,仿佛在抚摸那把他买不起的笛子冰凉的孔洞。看来,指望家里是没戏了,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第二天放学,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溜达回家或者去音像店闲逛,而是背着那个沉甸甸的、其实没装几本课本的书包,绕到了学校后街那家他经常光顾、老板娘都认识了他的奶茶店。
店里正忙,老板娘像个陀螺一样在小小的操作台后转来转去,手脚麻利地摇着雪克杯,杯里的冰块哗啦作响。
程清响在门口踌躇了几秒,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等到一波点单的高峰稍稍过去,才凑到柜台前,脸上努力堆起一个乖巧又略带窘迫的笑容:“姨,忙着呢?”
老板娘抬起汗津津的脸,看到是他,笑了笑:“阿响啊,老规矩,珍珠奶茶去冰半糖?”
“呃……今天先不喝。”程清响摆摆手,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嘴唇,压低声音,“姨,我……我想问问,您这儿……还缺人手吗?周末或者晚上放学后,我来帮帮忙行不行?”
老板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里的雪克杯都忘了摇:“阿响?你怎么想起来打工了?缺钱花了?”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探究。
“嗯……是有点想买的东西。”程清响含糊地应着,不敢看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我保证不影响学习!真的!我就放学后来帮两三个小时,周末下午也可以全天!我学东西快,也能干活儿,绝不偷懒!”他急切地推销着自己,语气里带着平时罕见的认真。
老板娘看着他难得一见的急切和诚恳样子,又看了看店里确实越来越忙的生意,沉吟了片刻。程清响是这里的常客,嘴甜又会来事,跟很多学生顾客都混了个脸熟,店里忙的时候多个帮手也好,尤其是周末。
“行吧,”老板娘终于松口,用围裙擦了擦手,“看你小子还挺诚心。那你先试试看,就从这周末下午开始,按小时算钱,工钱周结。不过咱可说好了,可不许偷懒耍滑,做错了材料可是要照价赔的!”
“谢谢姨!太谢谢您了!保证好好干!绝对不偷懒!”程清响喜出望外,差点跳起来,连连保证,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于是,程清响的奶茶店打工生涯,就在这个弥漫着奶精和茶香的午后,仓促却又必然地开始了。
他换上了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围裙,跟在老板娘后面,从最简单的洗工具、擦桌子开始,然后学着称重煮珍珠、按比例泡茶底、用雪克杯摇出标准化的奶茶。
一开始难免笨手笨脚,糖浆洒出来,珍珠煮过头,摇杯的姿势别扭得引人发笑。但他确实学得快,脑子灵活,记配方很快,加上性格开朗,被老板娘骂了也不恼,嘻嘻哈哈地就过去了,很快就能像模像样地独立完成几种基础款饮品,甚至还能在熟客点单时熟络地开几句玩笑,活跃气氛。
忙碌的间隙,他站在弥漫着甜腻香气的操作台后,看着窗外步履匆匆的学生和行人,耳边是各种点单的声音、奶茶封口机的咔嗒声、蒸汽奶泡机的嘶鸣声以及不间断的、冰块碰撞的清脆声响。
这种感觉很奇妙,身体是累的,胳膊因为反复摇动而发酸,身上沾满了各种糖浆和奶渍的味道,但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踏实的满足感在慢慢滋生。
他偷偷盘算着,这样干上几周,买下那根老笛子、换上吉他弦、再拿下那本乐谱的钱,应该就差不多了。
弦外之音,并非只有旋律。生活的压力与自食其力的笨拙满足,也是他这支跑调的青春协奏曲里,突然加入的、沉重却真实的新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