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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合作 ...

  •   周六下午两点,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滤过,在图书馆小型讨论室的长桌上投下昏沉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和灰尘混合的静谧味道,但这静谧之下,却涌动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感。

      气氛早已降至冰点,甚至比空调吹出的冷风还要冻人几分。

      沈闻竹是第一个到的,甚至提前了五分钟。他无声地推开门,身影利落,像一把裁开寂静的刀。

      他穿着一件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浅蓝色衬衫,袖口规整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冷白色的皮肤和一块设计极简、指针精准无声的腕表。

      他选了个背对门口、面向白板的位置——那通常是主导者的座位。放下深灰色的双肩背包,他依次取出笔记本电脑、一个活页笔记本(内页是整齐的横线,已有几行预习会议议题的娟秀字迹)、两支不同颜色的按动笔(黑色用于记录,红色用于标注重点),还有一个小小的便携式蓝牙音箱(或许是为稍后可能的音频资料准备)。

      每一项物品都摆在特定位置,彼此平行或垂直,带着一种近乎严苛的秩序感。他坐下后,并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垂眸看着笔记本上的字,手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敲击着桌面,等待着,仿佛一座等待其他人来膜拜或挑战的冰雕。

      林与薇和赵云辉是结伴而来的,在门口互相推让了一下谁先进门,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或者说,生怕触怒了什么。

      林与薇穿着柔软的棉质连衣裙,怀里抱着几本装饰精美的笔记本和彩色荧光笔,她轻声细语地和赵云辉说着什么,大概是“希望这次顺利”之类的话。

      赵云辉则背着一个略显臃肿的背包,里面似乎塞满了各种资料,他手里还拿着一沓刚在楼下打印店出炉、还带着温热和墨粉味的资料,纸边有些毛糙,他正努力把它们在门口的文件栏上墩齐。

      “我们都到了哈。”赵云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明朗,试图打破沉默,他快步走进来,将那份努力整理过的资料放在桌子中间,“沈同学,你来得真早。”

      沈闻竹抬起眼,目光在他们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像是扫描确认身份,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视线又落回自己的本子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林与薇脸上的笑容僵硬了零点几秒,她悄无声息地选了离沈闻竹最远的一个座位坐下,轻轻拉开椅子,尽量不发出声音。

      孙骏韩迟到了五分钟。他砰地一声推开门,带着一阵微热的风和些许汗意。他穿着篮球背心和运动短裤,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像是刚从球场赶过来,脸色因为奔跑而泛红,但更深处蕴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愠怒,不知是针对这个会议,是针对某个具体的人,还是仅仅针对这闷热的天气。

      他扫视了一圈室内,目光在沈闻竹身上刻意多停留了一秒,带着一种不服气的审视,然后一言不发地拉开沈闻竹斜对面的椅子,重重坐下,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他一把抓过赵云辉放在桌上的资料,哗啦一声抖开,埋头快速浏览,眉头紧紧锁着,仿佛那纸上印着的不是汉字,而是什么难以破解的密码。

      时间的流逝变得清晰可闻。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空调压缩机低沉的嗡鸣,还有孙骏韩偶尔不耐烦的咂嘴声。

      赵云辉不安地搓着手,看看沈闻竹,又看看孙骏韩,欲言又止。林与薇则低头摆弄着她的彩色笔,把它们按颜色深浅排列整齐。

      又过了令人煎熬的几分钟,门再次被推开。程清响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几乎是滚进来的,顶着一头像是被轰炸过的乱糟糟头发,几根呆毛倔强地翘向不同方向。

      他眼皮耷拉着,眼底下有着淡淡的青灰色阴影,明显是刚从一场昏天暗地的午睡中被强行唤醒,意识恐怕还滞留在一半的梦境里。

      他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印着模糊乐队logo的黑色T恤,下身是破洞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看起来穿了很久的帆布鞋,没穿袜子。

      最显眼的是他手里还拎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冰可乐,瓶身上凝结着密密麻麻的水珠,正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在他经过的地板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水渍。

      “不好意思,起晚了。”他毫无诚意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混不清,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眯着眼,适应着室内的光线,几乎是凭着直觉摸到离门最近的一张空椅子,完全没注意到那椅子离孙骏韩很近。

      他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金属椅脚与瓷砖地面猛烈摩擦,发出极其刺耳尖锐的声响,瞬间划破了房间里原本就脆弱的安静。

      沈闻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瞬。他抬起眼,目光冷冽地扫过程清响乱糟糟的头发、那瓶不合时宜的冰可乐,以及他懒散瘫坐的姿势,像在看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误差项。

      孙骏韩被这噪音惊得猛地一抬头,看清是程清响,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把身体往另一边侧了侧,仿佛要避开什么不洁之物。

      “呃,清响,你来了就好。”赵云辉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声音都比平时提高了些许,他拿起之前那沓资料,快步走过去塞给程清响一份,试图用动作掩盖尴尬,“那个……我们都到齐了,就先看看任务要求吧?李老师说主要是调研本地传统文化保护的现状和问题,可以选取一个具体方向……”他的语速有点快,透着紧张。

      孙骏韩似乎急于掌握主动权,几乎在赵云辉话音落下的瞬间,就一把将手里的资料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率先发言:“我觉得应该从政策和立法层面入手!”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调,“分析现有保护机制的得失,比如资金投入、法规完善度、执行监督这些。这样才能触及本质,显得有深度,架构也够大,容易拿高分。”

      他说着,有意无意地看向沈闻竹,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里混合着挑战和寻求认同的复杂情绪,似乎觉得这个“高大上”的方向一定能获得这位优等生的青睐。

      沈闻竹的目光却并未与他交汇,依旧停留在自己面前摊开的资料上,手指无声地划过几行字。

      等孙骏韩说完,他才抬起眼,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冰水一样浇熄了孙骏韩话语中的热度:“政策分析需要大量详实的数据和难以获取的内部官方文件支撑。以我们小组的资源和时间,获取难度极大,极易流于表面空谈,最后只能拼凑一些众所周知的概念。”

      他稍作停顿,指尖在资料页的某个段落轻轻一点,“不如选取一个具体的、可接触的非遗项目进行个案研究。通过实地观察和深入访谈,获取一手资料。这样更具体,也更有可能触及‘保护’二字背后的现实困境和人性温度,比泛泛而谈更有价值。”

      他的逻辑清晰冰冷,瞬间将孙骏韩宏大的构想戳破,指出其不切实际的本质。

      孙骏韩被噎了一下,脸颊肉眼可见地泛红了,不是运动后的红润,而是羞恼的血色。他梗着脖子:“个案研究?那也太小了吧?视角那么窄,怎么能体现全局性问题?怎么能看出政策层面的得失?”他试图强调自己方向的宏观优势。

      “全局是由无数个案构成的。缺乏对具体个案的深刻理解,所谓的全局分析不过是空中楼阁。”沈闻竹淡淡反驳,语气甚至没有一丝起伏,却更显出一种绝对的说服力,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你!你这是钻牛角尖!”孙骏韩提高了音量,拳头微微握紧。

      眼看争论又要起,火药味弥漫开来,赵云辉连忙插话,身体前倾,双手在空中虚按,像是要压下无形的怒火:“其实……其实两个方向都挺好的,真的!各有各的优点。要不我们结合一下?先有个宏观的政策背景概述,再找个典型案例深入进去?这样是不是更全面?”他说完,急切地看向旁边的林与薇,寻求支援。

      林与薇像是被惊醒一样,立刻点头附和,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慌乱:“啊,对,我觉得云辉说的有道理。结合起来比较好……”她的目光怯怯地在沈闻竹和孙骏韩之间移动。

      就在这时,一阵“咕噜咕噜”的噪音响起。是程清响。他正百无聊赖地含着吸管,大力吸着瓶底最后那点可乐,气泡争先恐后地通过狭窄的吸管,发出响亮而绵长的声响。在这剑拔弩张的沉默间隙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和滑稽。

      沈闻竹的目光再次冷冽地瞥向他,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故障的仪器。

      赵云辉像是抓住了转移话题的救命稻草,赶紧看向程清响,试图调动所有人的参与感,声音带着过度热切的鼓励:“程清响,你呢?你有什么想法吗?大家都说了说,你也聊聊?”

      程清响慢吞吞地放下见底的可乐瓶,塑料瓶底与桌面碰撞发出空洞的轻响。他满足地打了个气嗝,一股甜腻的碳酸饮料气味淡淡散开。

      然后他揉了揉眼睛,漫不经心地说:“想法?没什么想法。你们定呗,定好了告诉我干嘛就行。”他挥了挥手,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反正最后PPT别让我上去讲就行,我对着人多就头晕。”

      孙骏韩立刻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除了拖后腿和摆烂,你还会什么?”他的嘲讽直接而刻薄。

      沈闻竹似乎完全懒得在程清响的摆烂言论上浪费任何时间和情绪。他直接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资料,修长的手指在“传统文化”四个字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那笃定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确定一个具体、可操作的方向是目前的关键。本地有哪些值得深入、并且允许我们接触的非遗项目或传承人?”

      林与薇被点名,怯生生地想了想,小声提议:“我……我记得西街那边好像有个老手艺人在做油纸伞,手工的那种,好像快失传了,报纸上偶尔提过。”

      赵云辉赶紧接话:“对对,城南还有个老戏曲班子,唱那种地方小戏的,听说也在苦苦支撑,观众很少了。”

      孙骏韩立刻表示反对,语气挑剔:“油纸伞?地方戏?这些太小众了吧?几乎都没人知道了,缺乏代表性和影响力,写出来有什么意义?能说明什么全局问题?”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否定一切非宏观的提议。

      一直没怎么发表意见、仿佛置身事外的程清响,忽然像是被某个关键词触发了记忆,插嘴道:“油纸伞?就西街那个快塌了的铺子,‘陈记’?门口挂着一把破伞那个?”

      他歪着头,眼神里难得有了一丝聚焦,“那老头脾气怪得很,跟个炮仗似的。上次我路过好奇,凑近门口想看看里边,差点被他用扫帚赶出来。凶得要命。”

      众人都惊讶地看向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人居然还有这种经历。

      沈闻竹追问了一句,目光锐利了些:“你去过?详细说说。”他的兴趣似乎被勾起来了。

      “就……路过好奇瞅了一眼呗。”程清响耸耸肩,换了个更瘫软的坐姿,“不过说起来,那伞确实做得漂亮,跟店里卖的流水线机器货完全不一样。薄薄的油纸绷得紧紧的,骨架一根根细得跟什么似的,还画着花鸟,挺精细的。就是感觉……快没了,那铺子破得跟下一秒就要塌了一样,跟周围光鲜亮丽的店铺格格不入,老头穿得也破旧。”

      他说话的语气依旧散漫,像在描述一个无关紧要的电影镜头,但用词却莫名生动,勾勒出一幅鲜活的画面。

      沈闻竹若有所思,指尖无意识地在“油纸伞”三个字上圈点:“脾气古怪、抗拒外界的手艺人,濒临失传的精湛技艺,与现代商业社会的格格不入,强烈的视觉和性格反差……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张力的切入点。冲突性、故事性、现实意义都有了,很适合深度挖掘。”

      孙骏韩还是不以为然,泼冷水道:“采访都被赶出来,连门都进不去,还怎么做深入调研?到时候碰一鼻子灰,浪费时间而已。我觉得不现实。”

      程清响像是被这话激起了些许逆反心理,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反驳:“那是你方法不对头。那老头虽然脾气臭得像块石头,但你要是真对他的伞表现出兴趣,不是那种看热闹或者施舍似的同情,他未必不会搭理你。我上次去,虽然被赶了,但跑开前顺口夸了句他门口挂着那把半成品的伞骨扎得真匀称真漂亮,他举着扫帚的手好像就顿了一下,脸色好像也好看了那么一点点。”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种人,我大概知道一点,你越把他当怪物看,他越凶;你要是能稍微懂一点他的东西,他可能反而愿意漏点缝。”

      这话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沈闻竹都抬眼正式地看了他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只会摆烂的家伙,居然还能观察到这种细微的情绪转折和人际互动的可能性。

      赵云辉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清响说得有道理啊!或许我们可以从真诚欣赏和虚心了解的角度切入,而不是直接摆出高高在上的调研架势?这样可能更容易被接受?”

      林与薇也点头,声音里多了点信心:“对,这样显得更尊重人,应该会好一点。”

      孙骏韩还想反驳,嘴唇动了动,但沈闻竹却已经基于现有信息迅速做出了决断。

      他“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笔帽,声音清晰而果断:“好。方向就定为西街陈记油纸伞技艺的保护与传承困境研究。程清响,”他转向程清响,目光不容置疑,“既然你接触过,并且有一定观察,初步沟通和建立联系的任务就交给你。尝试打开突破口。”

      “啊?”程清响彻底傻眼了,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他猛地坐直身体,指着自己鼻子,“我?我去沟通?开什么玩笑!我不行!我跟他不对付!上次差点挨打你忘了?”他试图甩掉这个从天而降的烫手山芋。

      “只是初步尝试,并非正式访谈。你需要做的只是再次前往,表达适度的欣赏和好奇,为后续小组正式拜访创造一个可能的机会。这是目前最高效的方案。”

      沈闻竹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强制性,直接无视了他的抗议,“其他人分工:赵云辉负责收集非遗政策、油纸伞历史技艺方面的背景资料;林与薇负责设计初步访谈问题清单和观察要点;孙骏韩,你负责搭建报告整体框架和理论基础。明确了吗?”

      他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根本不给别人质疑和反驳的时间,仿佛一切早已在他脑中规划完毕。

      最后,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历:“周日下午三点,第一次尝试接触。程清响,稍后把‘陈记’的具体地址发到群里。其他人同步开始工作。下周三晚上同样时间地点,汇报进展。”

      程清响张大了嘴,看着沈闻竹那副“此事已定,无需再议”的冷漠侧脸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架势,一股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他猛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点多余的观察和插话,竟然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揽了这么个怎么看怎么棘手的活儿。

      孙骏韩脸色难看至极,拳头握了又松。他原本想主导方向,结果不仅被全盘否定,还被分配了个在他看来是“打下手”的文献框架工作,而最关键的“前线任务”居然落在了他最瞧不上的程清响头上。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哼,希望某些人别只会耍嘴皮子,到时候真把事情搞砸了,拖累全组。”

      沈闻竹仿佛没听见,他已经利落地收拾好所有物品,背包拉链拉上的声音清脆果断。他率先起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朝门口走去,离开得和他来时一样干脆,留下一室冰冷的空气和尚未消散的任务指令。

      孙骏韩也猛地站起来,椅子向后划出更大的噪音,他狠狠瞪了程清响一眼,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讨论室里只剩下三人。赵云辉和林与薇同时松了口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高压风暴。两人看向一脸懵逼、生无可恋的程清响,露出混合着同情和鼓励的笑容。

      “清响,没想到关键时候还得看你!加油啊!靠你打开局面了!”赵云辉走过去,鼓励地拍了拍程清响的肩膀。

      “是啊,清响,小心点,注意安全。”林与薇也小声说,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

      程清响看着手里那瓶已经不再冰凉、被捏得有点变形的可乐空瓶,又想想那个举着扫帚、脾气火爆的老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冰点合作,似乎因为他不经意间的一句插话,而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指向未知方向的松动。

      只是这松动的代价,是他程清响莫名其妙地、无比具体地揽下了一个怎么看都无比棘手的活儿。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他却觉得自己的周末乃至接下来的日子,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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