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港纪年》南山依旧

60、印记

　　飞机落地，车轮碾过熟悉的沿海公路，最终停在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别墅前。
　　这一路，周昭阳的手几乎从未松开过许沉星，仿佛一松手，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人就会像幻影一样消失。
　　夜已深，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而来，涤荡了旅途的疲惫。
　　两人默契地没有立刻进屋，而是沿着屋侧那条长长的石阶，一步步走向能俯瞰海湾的观景平台。
　　石阶被月光和远处的路灯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寂静里只有海浪拍岸的舒缓节奏和他们彼此的脚步声。
　　走到平台中央，许沉星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月光下粼粼的海面，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自由味道的空气。
　　周昭阳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的侧影，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忽然，许沉星像是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带着几分少年时代才有的痞气的弧度：“有烟吗？”
　　周昭阳一愣。
　　许沉星心脏不好，早已戒烟多年，他自己也很少抽了。
　　但此刻，这个要求却像是一个隐秘的仪式。
　　他下意识摸向口袋，还真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盒未开封的烟，是他偶尔压力极大时才会碰的牌子，也是他们学生时代常抽的那种。
　　“你……”周昭阳有些犹豫。
　　“就一口。”许沉星的眼神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想要触碰真实的渴望，“尝尝活着的味道。”
　　周昭阳不再多说，拆开包装，抖出一根递给他。
　　细长的烟支夹在许沉星过于白皙、仍显清瘦的指间，有一种脆弱的违和感，却又因他眼中那份沉静的坚定而变得合理。
　　周昭阳自己也取出一根，然后摸出打火机。
　　“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升起。
　　许沉星微微倾身，低头，将烟尾凑近那簇火苗。
　　周昭阳下意识地伸手护住火，另一只手稳稳举着打火机。
　　两人的手靠得极近。
　　许沉星的指尖微凉，轻轻搭在周昭阳护火的手背上，试图稳定那根烟。周昭阳的手背感受到那一点凉意，却像被烫到一般，指尖几不可查地一颤。
　　火苗舔舐着烟丝，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许沉星吸了一口，久违的、带着轻微刺激感的烟雾涌入肺腑，引起一阵细微的咳嗽，却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活着的刺痛感。
　　他微微眯起眼，抬起头，吐出一缕薄薄的青灰色烟雾，模糊了眼前人的轮廓，也模糊了时光的界限。
　　周昭阳就着他手里的火，也点燃了自己的烟。
　　他吸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许沉星。
　　借火的那一瞬，指尖短暂的触碰，皮肤相贴的微凉触感，以及那几乎能感受到的、对方皮下细微的血管跳动，像一道电流，猝不及防地击穿了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
　　太像了。
　　像极了当年在学校天台上，或者深夜无人的操场边，那个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倔强的少年，第一次笨拙地向他借火时，指尖同样微凉，触碰时同样带来一阵心悸的颤栗。
　　那时的触碰，青涩、慌乱，一触即分，像两颗小心翼翼试探的星辰，渴望靠近却又害怕灼伤，掌纹交错一瞬便仓皇逃离，留下无数未竟的遐想和滚烫的余温。
　　而此刻，跨越了生死，淌过了漫长的绝望与等待，这指尖的再次触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沉甸甸的失而复得。
　　周昭阳猛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直冲肺管，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酸胀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烈情感。
　　他看着许沉星被烟雾柔和了的侧脸，看着他指间明明灭灭的火光，看着他安然地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许沉星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气氛，他转过头，对上周昭阳深邃得几乎要将他吸入的目光。
　　然后，他看到了那目光里汹涌的后怕、狂喜、以及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重爱意。
　　他没有避开，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将夹着烟的手伸了过去。
　　周昭阳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伸出手。
　　两人的手，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在清冷的月光下，缓缓靠近。
　　这一次，不再是仓促的借火触碰。
　　指尖先是试探性地相碰，然后，周昭阳的手坚定地翻转，温热的手掌猛地牢牢包裹住了许沉星微凉的手指，连同那根燃烧的烟一起握住。
　　力道很大，甚至有些颤抖，像是怕他再次消失。
　　许沉星没有挣脱，反而曲起手指，回应般地、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他。
　　掌心紧密相贴，温度交织，烟支被挤压在中间，细微的灼热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点刺痛，却无比真实。
　　那些当年仓促分离、未能完整重合的掌纹，在此刻，隔着漫长的时光与生死，终于严丝合缝地、彻底地烙印在一起。
　　烟雾在两人交握的手边袅袅升起，氤氲了视线。
　　谁也没有说话。
　　海风依旧，涛声依旧。
　　但有些东西，在这一刻，彻底落定了。
　　一根烟很快燃尽。
　　周昭阳率先掐灭了自己那根，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许沉星指间取下那根只抽了一两口的烟，按熄在栏杆上的烟灰缸里。
　　“够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尝过味道就好了。”
　　许沉星没有反对，任由他处理。
　　那双柔和的目光依旧落在两人依旧交握的手上。
　　周昭阳扔掉烟蒂，却没有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许沉星用力拉进自己怀里，双臂紧紧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
　　许沉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和自己渐渐加速的心跳共振在一起。
　　“许沉星，”周昭阳的声音闷闷地响在他的耳畔，带着不容错辨的哽咽和斩钉截铁的坚定，“欢迎回来。”
　　许沉星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周昭阳的肩窝，嗅着那混合着淡淡烟草味和自己熟悉气息的味道，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归处。
　　“嗯。”他应了一声，很轻，却重重地砸在周昭阳的心上，“回来了。”
　　长阶静默，月光皎洁，见证着这场跨越生死后的重逢。
　　指尖的星火已熄，但掌心的温度，却足以燎原，足以照亮往后余生的每一个夜晚。
　　夜深，两人牵着手，赤脚踩在细软微凉的沙滩上。
　　潮水哗哗地涌上来，又温柔地退去，周而复始，永恒不变。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密地依偎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还疼吗？”周昭阳轻声问，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许沉星左胸的位置。
　　那里，手术和病痛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疤痕。
　　许沉星摇摇头，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掌心下，是平稳而有力的跳动，一声声，撞击着两人的肌肤。
　　“它很好，”许沉星看着周昭阳的眼睛，声音和海风一样轻柔，“和我一样，因为你，才变得这么好。”
　　周昭阳的眼底涌起热潮，他低下头，额头抵着许沉星的额头。
　　远处海鸥鸣叫，归航的渔船响起汽笛。
　　潮水漫过脚踝，又悄然退去，仿佛在为他们重获新生的爱情和生命，奏响温柔而永恒的乐章。
　　星光终于彻底挣脱了所有阴霾，安然栖息于属于他的港湾。
　　而潮汐所至，余生皆是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