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港纪年》南山依旧

5、暗的倒影

　　周末清晨四点，周昭阳轻手轻脚地溜出宿舍。
　　晨露打湿了他的球鞋，东方的天空才刚刚泛起鱼肚白。
　　校门口，许沉星已经等在那里，黑色背包斜挎在肩上，没戴那顶标志性的棒球帽。
　　“准时。”许沉星微微点头，额角的疤痕在晨光中呈现出淡粉色。
　　周昭阳晃了晃手中的纸袋：“带了早餐。我妈...以前常说看日出要吃饱。”
　　许沉星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伸手接过纸袋时，指尖轻轻擦过对方的手背，像一片羽毛掠过。
　　周昭阳假装没注意到那一瞬间的触感，只是加快了脚步。
　　通往海边的小路静谧无人，两旁杂草上的露珠打湿了他们的裤脚。
　　许沉星走在前面，背影挺拔如白杨，偶尔回头确认周昭阳是否跟上，眼神在晨光中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
　　“为什么突然想看日出？”周昭阳喘着气问，他们正爬上一段陡坡。
　　许沉星放慢脚步等他：“小时候...妈妈常带我来。”
　　周昭阳没有追问关于许沉星母亲的事，他知道的只有那场致命车祸。
　　但此刻，在晨风与青草的气息中，这个话题似乎不再那么沉重。
　　他们到达海边时，天际线刚刚染上一抹橘红。
　　许沉星选了一块平坦的礁石，从背包里掏出两条折叠整齐的沙滩巾铺好。
　　周昭阳注意到他动作中的仪式感，仿佛这不是一次随性的出游，而是一场精心准备的约会。
　　“坐。”许沉星简短地说，自己却站着，面朝大海。
　　少年轻手轻脚地坐下，从纸袋里拿出三明治递给他。
　　许沉星接过，咬了一口，突然僵住了。
　　“怎么了？不合口味？”周昭阳问。
　　许沉星缓慢地咀嚼着，喉结上下滚动：“...柠檬酱。”
　　“啊，抱歉！”周昭阳猛地想起什么，“上次实验室你带的柠檬糖，我以为你喜欢...”
　　“我喜欢。”许沉星打断他，声音轻得几乎被海浪声淹没，“只是...很久没吃到了。”
　　他们沉默地吃完早餐，天空逐渐由暗转明。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许沉星突然脱下鞋子，赤脚踩在湿漉漉的沙滩上。
　　“来。”他朝周昭阳伸出手，眼中闪烁着对方从未见过的光彩。
　　少年犹豫了一秒，握住那只手。
　　许沉星的掌心温暖而略带薄茧，紧紧包裹住他的手指。
　　他们沿着海岸线奔跑，浪花拍打着脚踝，冰凉的海水溅到裤腿上。
　　许沉星突然弯腰捧起一捧水朝身旁的人泼去，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偷袭？”周昭阳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个嬉闹的人是一贯冷漠的许沉星。
　　许沉星笑了，真正的、毫无保留的笑容，让那道额角的疤痕都变得生动起来：“反击啊。”
　　周昭阳愣了一秒，随即弯腰掬水反击。
　　他们在浅滩上追逐打闹，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许沉星的衬衫被海水打湿，贴在身上，隐约可见消瘦却精实的腰线。
　　周昭阳一个猛扑，两人一起跌进浅水区，溅起巨大的水花。
　　“认输吗？”周昭阳压着许沉星的手腕，气喘吁吁地问。
　　许沉星挣扎着，突然一个翻身反将周昭阳制住。
　　在扭打中，他衬衫最上面的纽扣崩开了，露出锁骨和一片苍白的胸膛——以及一道狰狞的、纵向的手术疤痕。
　　周昭阳的呼吸一滞。
　　那道疤痕从胸骨上方一直延伸到被衣领遮住的位置，缝合痕迹清晰可见，像一条蜈蚣爬在苍白的皮肤上。
　　许沉星立刻察觉到昭阳的目光，迅速松开手坐起来，将衣领拢好。
　　阳光下的欢乐气氛瞬间冷却。
　　“心脏手术？”周昭阳轻声问。
　　许沉星点点头，眼神重新变得警惕：“十二岁。”
　　“和你妈妈...？”
　　“同一天。”许沉星站起身，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回去吧，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回程的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
　　他们搭上早班公交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早起的老人。
　　许沉星坐在窗边，湿漉漉的衬衫贴在身上，那道疤痕若隐若现。
　　周昭阳想问他更多，但许沉星已经闭上眼睛，头靠着车窗假寐。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少年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细长的阴影。
　　周昭阳注意到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呼吸也比平时急促。
　　不知是疲惫还是其他原因，许沉星的身体慢慢倾斜，最终靠在了周昭阳肩上。
　　感知到一切的人身体瞬间僵住了。
　　许沉星的头发还带着海水的咸湿气息，发丝蹭在他的颈侧，痒痒的。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许沉星靠得更舒服些。
　　公交车颠簸了一下，许沉星的手机从口袋里滑出一半。
　　周昭阳本想帮他塞回去，却无意间瞥见了锁屏画面——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病床上躺着一位插满管子的老人，想必是许沉星的爷爷。
　　但当屏幕因晃动而亮起时，画面突然切换了——这次是一张昭阳低头写字的侧影，拍摄角度明显是偷拍，背景是化学实验室。
　　周昭阳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时候拍的？为什么设成壁纸？无数问题在脑海中盘旋，但他只是轻轻将手机推回许沉星的口袋，任由对方靠着自己继续睡。
　　许沉星在快到学校时才醒来，发现自己靠在昭阳肩上时，立刻弹开，耳尖泛红：“抱歉。”
　　“没事。”周昭阳眼尾带笑，“睡得还好？”
　　许沉星点点头，目光躲闪。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校园，湿漉漉的衣服引来早锻炼同学的好奇目光。
　　“换好衣服图书馆见？”周昭阳提议，“决赛的实验方案还需要完善。”
　　许沉星刚要回答，一个尖锐的女声插了进来：“哟，‘实验室幽灵’和‘冰山转学生’约会去了？”
　　李梦瑶和几个女生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
　　周昭阳认出她就是当初打翻硫酸却让许沉星顶罪的女生。
　　“不关你事。”许沉星冷冷地说。
　　李梦瑶夸张地捂住胸口：“好凶哦！难怪论坛上说你有暴力倾向，是不是啊，昭阳？他私下也这么可怕吗？”
　　周昭阳皱着眉头，间接屏蔽了对方的话：“什么论坛？”
　　“你不知道？”李梦瑶露出假惺惺的惊讶表情，“有人爆料许大少爷是因为在原学校打伤人才被迫转学的，还有他那些‘特殊药物’...”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许沉星苍白的脸色和湿衣服下若隐若现的疤痕。
　　许沉星的手攥成拳头，指节发白。
　　周昭阳上前一步挡在他前面：“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李梦瑶。”
　　“随你怎么说。”李梦瑶耸耸肩，带着小姐妹们趾高气扬地走了。
　　许沉星站在原地，呼吸急促。
　　周昭阳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别理她，我们去换衣服。”
　　许沉星猛地甩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你保护。”
　　周昭阳愣住了：“我只是...”
　　“我知道你看到了。”许沉星突然说，声音低沉而危险，“我手机里的照片。”
　　周昭阳的脸瞬间发热：“我不是故意...”
　　“离我远点，周昭阳。”许沉星后退一步，眼神冰冷，“这对你有好处。”
　　他转身大步离去，留下昭阳站在清晨的阳光里，浑身发冷。
　　接下来的三天，许沉星仿佛人间蒸发。
　　他没来上课，没回短信，连化学竞赛的集训也没参加。
　　周昭阳去过后巷，白手套独自在纸箱里，旁边的猫粮碗空空如也。
　　第四天早晨，周昭阳终于在教学楼拐角堵住了许沉星。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额角的疤痕泛着不健康的红色。
　　“你去哪了？”昭阳质问，“决赛就在下周！”
　　许沉星绕过他：“不参加了。”
　　“什么？我们准备了那么久！”
　　“我说，不参加了。”许沉星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嘶哑，“退出申请已经交了。”
　　周昭阳抓住他的手腕：“是因为李梦瑶那些话？还是因为...因为我看到了你的手机？”
　　许沉星甩开他的手：“都不是。只是不想玩了。”
　　“骗子。”周昭阳咬牙，身体发颤，“你答应过要一起赢的。”
　　许沉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冰冷：“改主意了。”
　　周昭阳深吸一口气：“好，那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偷拍我？为什么设成壁纸？”
　　“无聊。”许沉星转身要走。
　　“还有你胸前的疤痕！”昭阳提高声音，“和那颗心脏...到底怎么回事？”
　　许沉星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昭阳从未见过的怒火：“别假装关心我！你只是好奇，像对待一个实验品一样！”
　　“不是！”周昭阳也提高了声音，“我...”
　　上课铃响了，打断了他们的对峙。
　　学生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剑拔弩张的人。
　　许沉星趁机转身离去，周昭阳没有再追。
　　下午的实验课，周昭阳心不在焉。
　　他的实验本——那本记录着三个月研究成果和无数私人诗句的本子——不见了。
　　他翻遍书包和课桌，冷汗顺着后背流下。
　　“在找这个？”一个男生晃了晃熟悉的蓝色笔记本，“听说里面有很多‘精彩’内容？”
　　周昭阳认出他是李梦瑶的跟班之一：“还给我。”
　　“别急嘛，”男生恶劣地笑着，“先让大家欣赏一下‘化学天才’的‘大作’——你的眼睛像失败的滴定实验，让我心跳失衡？哈哈哈...”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周昭阳的脸烧了起来——那些是他写给妈妈的诗，私密而脆弱。
　　“还给我！”他扑上去抢，但男生将本子传给另一个人，像玩猴子抢球一样戏弄他。
　　正当周昭阳快要失控时，教室后门突然被踹开。
　　许沉星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得可怕。
　　“给他。”他走进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男生咽了口唾沫，但还强撑着：“关你什么事？冰山少爷不是不搭理人...”
　　话没说完，许沉星已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黑板上。
　　笔记本掉在地上，许沉星一脚踩在对方手上。
　　“我说，”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还，给，他。"
　　教室里鸦雀无声。
　　男生脸色煞白，连连点头。
　　许沉星松开手，弯腰捡起笔记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给周昭阳。
　　“谢谢。”周昭阳小声说，眼尾失控地泛红。
　　许沉星没有回应，转身要走。
　　李梦瑶突然尖声说：“果然有暴力倾向！论坛上说得没错！”
　　许沉星的背影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周昭阳瞪了李梦瑶一眼，追了出去。
　　“许沉星！等等！”
　　许沉星在走廊尽头停下，但没有转身。
　　周昭阳气喘吁吁地追上他：“谢谢你。但...为什么？你不是说离你远点吗？”
　　许沉星终于转过身，眼神复杂：“那本子...对你很重要。”
　　“所以你才...”
　　“不是为你。”许沉星突然激动起来，“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转学来这里！”
　　周昭阳愣住了：“那告诉我啊！”
　　许沉星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是摇摇头：“决赛...我会参加。之后...别再找我了。”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走廊尽头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孤独。
　　周昭阳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本差点丢失的笔记本，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
　　为什么许沉星手机里有他的照片？为什么胸前有那样可怕的疤痕？为什么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转学来这里？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当许沉星保护他时，他的心跳会如此失衡，像极了诗中描述的‘失败的滴定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