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港纪年》南山依旧

48、星星

　　那是一个傍晚，许沉星像往常一样，背着一天的疲惫，沉默地走在回那间破败土屋的小路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形单影只。
　　高原的风卷起尘土，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就在他快要走到屋前时，一个矮小的、穿着臃肿藏袍的身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从他屋角后窜出来，差点撞到他身上。
　　许沉星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藏族小男孩，脸蛋被高原阳光晒得红扑扑的，两团高原红像苹果一样。
　　眼睛很大，很亮，像高原湖泊里浸过的黑宝石，此刻正带着几分惊慌和十足的好奇，仰头看着他这个陌生的、看起来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大人”。
　　小孩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干硬的糌粑，手指黑乎乎的。
　　两人对视了几秒。小孩似乎察觉到他没有什么危险性，眼里的惊慌褪去，好奇更盛。
　　他眨了眨大眼睛，忽然踮起脚，把手里那块被捏得有点变形的糌粑，朝着许沉星递过来，嘴里用磕磕绊绊的、极其生硬的汉语说道：“……吃……吗？”
　　发音很不标准，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许沉星死寂的心湖。
　　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汉语，也太久没有遇到这样毫无保留的、纯粹的善意。
　　村民们对他好，多少带着一种对“外来者”的怜悯和距离感。而这个孩子，却是一种最直接、最本能的分享。
　　许沉星僵在原地，看着那只脏兮兮的小手和那块粗糙的食物，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本该摇头拒绝，然后冷漠地离开。
　　可是，他看着孩子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那里面倒映出自己此刻憔悴、狼狈、如同荒野孤魂般的影子。
　　他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因为长期的劳作和寒冷，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冻疮，同样粗糙不堪。
　　小心翼翼地，从那孩子手里，接过了那块糌粑。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种微弱的、近乎陌生的暖意，似乎顺着接触点，极其缓慢地渗入了他的冰封的血液。
　　小孩看到他接受了，立刻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笑容像高原的阳光一样，具有穿透阴霾的力量。
　　小孩子越发胆大，又往前凑了一步，继续用那生硬的汉语问：“……你……名字？”
　　许沉星握着那块还带着孩子体温的糌粑，看着眼前这双纯粹的眼睛，第一次，他无法再用冰冷的沉默来回应。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个极其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许。”
　　他只说了一个姓。
　　小孩显然没听懂，歪着头，困惑地看着他。
　　许沉星顿了顿，又极其艰难地补充了一个字：“……星。”
　　星星的星。
　　小孩眼睛一下子亮了，似乎明白了这个字，他兴奋地指着已经开始闪烁星辰的深蓝色天空，用藏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然后又切换回生硬的汉语：“星星！好看！”
　　许沉星顺着他的手指，望向那片纯净辽阔的星空。
　　是啊，星星，真好看。
　　他曾和一个人，一起看过很多次星星。
　　心脏又是一阵熟悉的抽痛，但这一次，疼痛中似乎夹杂了一丝别的、极其微弱的情绪。
　　小孩的母亲这时找了过来，是一位面色黝黑、笑容淳朴的藏族妇女。
　　她看到孩子和许沉星在一起，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友善的笑容，用藏语招呼了孩子一声，又对许沉星歉意地点点头，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小孩走了。
　　小孩边走，还边回头对他挥手，用刚学的汉语喊：“星星……再见！”
　　许沉星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粗糙的糌粑，望着那一大一小消失在村落土墙后的背影。
　　许久，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食物。
　　慢慢地、慢慢地，将糌粑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很干，很硬，带着青稞最原始的味道，并不好吃。
　　但他却一口一口，极其认真地，将它吃了下去。
　　眼泪，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滑落。
　　但这一次，似乎不再仅仅是因为绝望和痛苦。
　　那个孩子，和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像一颗无意间投入冰湖的石子，虽然微小，却实实在在地，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在这片离天空最近的苦寒之地，在一个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许沉星冰封的世界，因为一个藏族小孩最纯粹的善意，终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光，似乎有机会照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