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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长信宫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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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傍晚又起了,先是零星,后来成团,扑在宫墙像撒盐抹血。谢清婉下车时,风把斗篷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跪的旗。她抬眼望长信宫飞檐,铜铃于风中碎响,仿佛前世杖毙时脊背折断的声音,如今听来,不过如此。
冯保仍立在丹墀,皮笑肉不笑说郡君好福气,太后亲赐宴,京中诰命已多年未得此隆遇。谢清婉道了句公公辛苦,便递过去一只绣星月的小袋,里头是十颗南珠,圆润得能映出人间的丑。冯保指尖一捻,笑意这才渗进眼角,亲自提灯引路。
殿内早已熏了沉水香,暖得令人发燥。两列蟠龙铜灯自殿口延伸至御阶,灯芯添了龙涎,火舌带着青蓝,像一排张口待噬的兽。太后坐于御阶之上,凤袍下摆铺陈,金线被火光照得刺目,仿佛满地碎刃。她抬手,护甲轻点,赐座。
谢清婉行礼,裙裾扫过红毯,落座时脊背笔直,肩与颈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既温驯,又随时可以起身拔刀。女官唱名,诰命们鱼贯而入,金玉相击,香气如潮。谢清音跟在谢太夫人身后,一袭樱红织金褙子,鬓畔金蝶颤翅,像要借灯火飞起。她抬眼与谢清婉对视,唇角弯出柔软弧度,眼底却掠过一丝惊疑——那惊疑被谢清婉捕捉,化作唇边极浅的笑。
乐声起,教坊司新排《霓裳》,舞伎水袖抛如流云,金粉自袖中散,在灯焰下旋成碎星。众人举杯,齐颂太后慈安。太后却抬手止乐,目光扫过席下,最后落在谢清婉面上,声音不高,却压得住满殿丝竹:“哀家昨日得新趣,谢氏女三月内献银六十万,今已足数。金口玉言,当封惠敏郡君,赐金券。”
殿中静得能听见火舌舔烛心的“噼啪”。诰命们面面相觑,惊羡、嫉恨、探究,各色目光织成密网,投向同一处。谢清婉起身,裙裾扫过红毯,一步步踏上御阶,在太后座前跪下,双手过头接过鎏金铁券。券上“除十恶不赦,余皆免死”八字,被灯火映得滚烫。她指尖摩挲过凹凸纹路,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血淋淋被拖出长信宫时,雪地上留下的长长指痕,与此刻红毯重叠,像命运打了个回环。
太后俯身,护甲尖挑起她下颌,声音轻得像锈刀刮玉:“郡君,银何在?”
谢清婉抬眸,眸中灯火摇曳:“午时已入太仓,折粮八万石、盐引五万、生铁三万斤,另附漕船三十艘,不日抵通惠坝。券在此,账册在此。”她自袖中取出乌木小匣,打开,一册细账并一张银票,票面六十万,盖着户部与万通柜坊双印。太后目光微凝,随即笑出声,护甲移开,轻拍她肩:“好孩子,会算账,更好。”
殿中立刻响起一片贺声,金玉碰撞,如浪潮拍岸。谢太夫人被人扶起,背脊忽然弯了三分,额角冷汗被灯照得晶亮。谢清音站在她身侧,樱红袖口掩住唇,指节却微微发白。
酒过三巡,太后忽又抬手:“哀家酒酣,想玩个小戏。”她命人抬上一座七宝灯树,高逾人,枝桠悬着无数绣囊,囊中置签,签上写“赏”“罚”二字。太后笑曰:“今日佳宾,各抽一签,赏者哀家重赏,罚者——自罚三杯。”
众人哄笑,依次上前。轮到谢清音,她指尖微颤,取下一枚鸦青囊,抽出——朱红“罚”字。女官捧上三巨觥,酒色碧沉,映得她面颊更红。她举杯欲饮,忽有人伸手接过:“舍妹量浅,民女代罚。”
谢清婉一饮而尽,三杯连珠,喉结未动,酒线已空。殿中爆出喝彩,有人低叹:“惠敏郡君,好气魄!”太后眯眼,笑意更深:“姐妹情深,哀家羡慕。既如此,再赐谢二姑娘一签,以偿郡君之情。”
谢清音再抽,仍是“罚”。这一次,无人替她。三杯入喉,她咳得泪光盈盈,金蝶步摇碎响,像折翼的蝶。太后抚掌:“有趣。”便命继续。第三轮,谢清音指尖才触囊,便被太后护甲轻点:“换个人抽。”
冯保会意,捧囊至谢清婉面前。她随手摘下一枚,抽出——却是“赏”。女官展开赏条,声音清脆:“赐婚——择良配。”殿中哗然,目光齐刷刷投向沈家席位。沈如晦坐于末座,月白锦袍被灯照得失血,他抬眼与谢清婉对视,唇角微动,却无声。
太后懒懒倚回:“良配何在?”
沈尚书离席,掀袍跪地:“臣子如晦,年十七,尚未婚配。”
太后笑看谢清婉:“郡君意下?”
殿中静得能听见心跳。谢清婉抬眼,眸光掠过沈如晦,掠过谢清音,掠过御阶上那抹玄狐大氅——摄政王萧庭生倚柱而立,指尖转着黑玉麒麟,目光似笑非笑。她忽然轻笑,俯身叩首:“民女谢恩,但——已私许他人。”
殿中轰然。太后挑眉:“何人?”
“北城兵马司,江知微。”声音不高,却足以让灯火晃三晃。
江知微坐于末席,玄甲未卸,闻言猛地抬眼,酒盏倾翻,湿了她满手。她看向御阶,谢清婉背脊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剑,剑尖指向未知。
太后沉默片刻,忽地大笑:“好!将门虎女,哀家喜欢。既如此,赐婚旨意改日再议。”她举杯,一饮而尽,眸光却沉如深渊。
宴散,雪已停。宫门深锁,铜灯将熄。谢清婉踏出长阶,忽闻身后低笑:“郡君好手段。”
她回头,摄政王立于灯下,玄狐大氅被风吹得翻卷,像黑云压城。她垂眸行礼:“殿下谬赞。”
萧庭生指尖转着麒麟佩,声音低而冷:“银三十万,翻六十万,郡君不如也替本王算一算——这京师,何时雪化?”
谢清婉抬眸,灯火在她瞳仁里燃成两点寒星:“雪化日,春雷响。殿下慎行,免做惊蛰蛇。”
王笑,转身没入黑暗。宫墙深远,铜灯一盏盏熄灭,像巨兽阖眼。
谢清婉踏雪而出,斗篷翻飞。前方,谢清音扶醉,脚步踉跄,樱红裙角沾了雪泥,像残瓣。她回头,目光穿过风雪,与谢清婉对视,眼底泪光与恨意交织,竟比灯火更亮。
谢清婉微微颔首,唇形无声:“轮到你了。”
夜风卷雪,宫门轰然阖上。长信宫灯,一盏接一盏,沉入黑暗,像深海中逐渐熄灭的鲸眼。而城外,更鼓未停,更远处的津门,盐船正破浪而来,帆影如刀,割开夜色。
雪又下了,落在谢清婉肩头,她不拂,任由它积成冷白的铠甲。前路还长,而宫墙之内,太后倚栏,指尖摩挲着铁券,轻声道:“惠敏郡君,别让哀家失望。”
风掠过,灯影摇红,像一场大戏才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