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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宫门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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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残月如钩。
谢府朱漆大门次第中开,两辆青帷小车碾过碎冰,辘辘驶向皇城。
太夫人换上一品诰命朝服,青金线绣成的云雁在雪灯下泛着幽冷的光。谢清婉扶她上车时,指尖无意触到老人腕脉——脉象沉缓,似一口被厚冰封死的老井。
“别怕。”太夫人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太后虽厉,终究是讲理的人。”
谢清婉垂眸,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
——讲理?前世她跪在长信宫外,雪没过双膝,只换来太后一句:“谢氏女,识趣些。”
那一日,她奉诏退婚;这一日,她依旧奉诏,却绝不会再跪着求生。
皇城下马碑前,早有内侍提灯静候。
为首的是长信宫总管太监冯保,面白无须,眼角一粒朱砂小痣,笑时如雪地溅血。
“太夫人、谢大姑娘,娘娘可盼着呢。”他躬身,却无搀扶之意,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谢清婉狐裘下露出一角的月白裙裾,旋即移开。
宫道深长,红墙黛瓦覆雪,静默如一条蛰伏的巨蟒。
风过檐角,铜铃碎响,阿辞下意识朝姑娘贴近半步,却被冯保一记淡瞥定在原地,只得垂首退后。
长信宫正殿,鎏金狻猊吞吐着沉香,烟柱笔直,连风至此也噤声。
太后身着绛紫凤袍,端坐榻上,手畔一盏浓普洱,色泽沉如墨汁。
“赐座。”声音不高,却自带金玉相击的冷脆。
太夫人福身谢恩,只堪堪在矮杌上沾了半边身子。谢清婉依礼下跪——不得不跪,脊背却挺得笔直,如雪中一柄未出鞘的剑。
太后垂眼,用茶盖徐徐拨着浮叶:“谢氏女,你可知罪?”
殿内静得只剩炭火“噼啪”轻响。
谢清婉抬眸,声线平稳:“民女不知。”
“哦?”太后轻笑,“沈家三媒六聘,你一言退之;皇家赐婚旨意未收,你置天家颜面于何地?”
谢清婉叩首,直身即答:“正因旨意未下,民女才敢先行请退。若待圣旨颁下再悔,才是真欺君。”
太后拨茶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抬眼看来。
少女额前映着雪光,眼神却沉静如古井,映不出半分波澜。
“呵,”太后将茶盏轻搁案上,“巧舌如簧,倒显得哀家错怪了你。”
“民女不敢。”谢清婉再次垂眼,“民女退婚,实为保全皇家颜面。”
“说。”
“沈氏新科解元沈如晦,私作《劝藩镇入朝疏》,内有‘诸王久镇,必成尾大’之语,已犯宗室大忌。民女若此时嫁入沈家,他日事发,皇家亦受牵连。退婚,是为断祸于未萌。”
话音落,殿内死寂。
太后眸色转深,半晌,忽向冯保:“可有此疏?”
冯保躬身:“回娘娘,奴婢未曾听闻。”
太后目光重回谢清婉脸上。
谢清婉自袖中取出一页折纸,双手奉上:“此为民女誊抄之稿,原件已归还沈府,不敢私藏。”
冯保接过转呈。太后扫过纸面,唇角微勾:“好,谢氏女倒替皇家操起心来了。”
“父兄食君之禄,民女亦当分忧。”
“分忧?”太后起身,凤袍曳过金砖,一步一响,“你既言分忧,可知北狄密谍在京据点何在?可知河南道雪灾奏折何时入京?可知国库空虚,哀家连长信宫的炭份都减了半?”
她停在谢清婉面前,俯视:“稚女,忧天下,不是空口白话。”
谢清婉抬眼,迎上那道威压目光:“民女愿献三策,解娘娘燃眉。”
太后挑眉:“讲。”
“其一,北狄谍首‘鬼市檀郎’,三日后子时将于护国寺塔林交接密报,可遣精锐死士夜捕;其二,河南道雪灾,可命各地驿丞以‘八百里加急’附‘民本’直奏中枢,省去层层誊写,可快五日;其三,国库空虚,主因世家占田隐户,可暂开‘捐廪例’——凡捐粮千石者,赐‘义民’匾,免一年商税,粮入常平仓,市价自平,无需动用内库。”
殿内落针可闻。
太后缓缓坐回榻上,指腹摩挲着扶手金凤,良久,轻笑:“谢氏女,哀家倒是小瞧了你。”
屏风后忽传来一声低咳。
谢清婉余光掠过——一角玄狐大氅,领口绣暗金云纹,正是摄政王萧庭生。
前世此时,他亦在此,却缄默不语;今生这一声轻咳,似在提醒:太后的下一刀,将至。
太后笑意未减:“稚女有谋,哀家甚慰。然——”话音陡转,“后宫不得干政,你以闺秀之身妄议朝局,该当何罪?”
殿侧女官即刻高唱:“犯宫规——杖二十!”
阿辞面色惨白,几欲上前,却被冯保拂尘一拦。
太夫人离座跪倒:“老身教孙无方,愿代其受罚。”
太后不语,只玩味地看着谢清婉。
谢清婉叩首,声音沉静无波:“民女认罚。但请娘娘允民女将功折罪——”
“何功?”
“民女愿献银三十万两,充盈国库,换皇家不罪谢氏满门。”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三十万两,近乎户部一季税银。
太后眸色骤厉:“谢氏竟已富可敌国?”
“非谢氏之银。”谢清婉垂眸,“此乃民女母族遗资,托于江南商号生息十年所得。银票现寄存西城万通柜坊,凭印信即可支取。”
太后深吸一气,看向冯保。冯保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此事可查,量她不敢妄言。
“好。”太后忽笑出声,“哀家便免你干政之罪,再赐你一桩差事——”
“娘娘请吩咐。”
“三月之内,你所献三十万两,须翻作六十万两,折粮、盐、铁皆可。若成,哀家亲自为你请封‘惠敏郡君’;若不成……”
她语气温柔似水:“你便入长信宫,为哀家掌印女史,终身不得出。”
宫门再启,已是四更天。
步下丹墀时,太夫人脚下微微一软,幸得谢清婉稳稳扶住。
风雪扑面,老人低声问:“三十万两……你从何而来?”
谢清婉淡淡一笑:“祖母宽心,孙女自有计较。”
她抬眸望向东方那抹蟹壳青的天际,眼底映着将升未升的启明星——
这三十万两,是她蛰伏江南十年生息的本金,更是她撬动世家钱粮局的第一根杠杆。
太后要六十万?
她便给一百万——
但要太后用“恩旨”来换,用“特权”来换,用这满朝文武的侧目来换!
回程马车中,谢清婉闭目养神。
阿辞小声嗫嚅:“姑娘,刚才屏风后……是摄政王殿下吧?”
“嗯。”
“他会不会……认出您了?”
谢清婉睁眼,眸中一片静寂的深潭:“他只会记得,谢氏女献银三十万,是个可用的棋子。”
——而这,正是她今夜谋得的第一张护身符。
雪光微熹,马车转过朱雀大街。
谢清婉忽地挑帘回望——
红墙金瓦在渐明的曙色中清晰起来,如一头苏醒的巨兽,正张口等待下一个祭品。
她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
“娘娘,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