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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雪渡 ...


  •   巷口风雪正急,呼啸着卷起千堆碎玉。

      谢清婉在距萧执十步处停住脚步,青缎斗篷的狐毛领被风吹得紧贴颊边,衬得她面容如一弯浸在寒潭里的冷月。巷内光影晦暗,唯有雪地反照出些许微光,勾勒出对面少年清瘦而狼狈的轮廓。

      那是尚未及冠的萧执,背脊因伤痛微微佝偻,左腕不自然地垂在身侧,指尖不断有血珠顺着破败的袖口滴落,在皑皑雪面上绽开一粒粒刺目的朱砂。血腥气混着风雪的清寒,在狭窄的巷道里弥漫开来。

      两人隔着风雪对望,一时竟都未曾开口。仿佛谁先发出声响,便会惊破这脆弱而诡异的平衡,打碎这场不合时宜的、提前到来的宿命交汇。

      终是谢清婉先动了。她抬手,利落地解下肩头斗篷,反手掷给身后的阿辞,自己只着一身月白窄袖长身襦,一步步踏着深雪向前。积雪没至脚踝,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萧执的黑瞳随着她的靠近而移动,眼神警惕如受伤的野狼审视着突然闯入领地的生物——但他脚跟钉在原地,未曾后退半步。

      七步、五步、三步……距离在缩短。

      谢清婉最终在少年身前一步之遥停住,伸出素手,掌心向上,托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瓶,瓶身还带着她指尖的微温。“雪冷,血易凝,伤口若冻僵了更麻烦,先止血。”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萧执的视线从瓷瓶缓缓移到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满是审视与不信,嗓音因失血和寒冷而沙哑:“为何救我?”

      “惜才。”谢清婉答得简洁。

      少年嘴角扯出一抹嗤笑,带着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冷冽与嘲讽:“京师雪夜,处处皆有冻死骨,姑娘慈悲,惜得过来么?”

      “冻死骨我自会令人收埋,”谢清婉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但你——萧执,我得留。”

      萧执眯起眼,锐利的目光似要穿透她:“受何人所托?”

      “受己之命。”谢清婉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闻,“萧执,刑部甲字牢三号房,戌时三刻火起,你趁乱逃出,却在大安门外十里坡被暗卫截杀,肩胛中箭,不得已跳入冰河逃生——”

      她每说一句,少年眸中的惊疑便深一分,脸色也更白一分。此事发生不过两个时辰,消息应当严密封锁,她竟如亲历般清晰道来。

      “你究竟是谁?”他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紧绷。

      “救你的人。”谢清婉抬手,指向巷尾阴影里一辆不起眼的黑篷马车,“上车,我送你出城。最多一炷香后,金吾卫便会巡至此处,届时你插翅难飞。”

      萧执死死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破绽。良久,他忽地低笑一声,带着破罐破摔的戾气:“我怎知这不是又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谢清婉也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电光火石间,她反手抽出他一直紧握在腰后的那柄半寸短匕,寒光一闪,在自己左臂衣袖上轻轻一划——布料应声而破,血珠迅速渗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点点红梅。

      “以此为证,我陪你做囚。若这是圈套,我亦难逃干系。”

      少年瞳孔骤然收缩,眸光剧颤。周遭的风雪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连呼啸的风声都噤若寒蝉。

      下一瞬,萧执猛地伸手,夺过她掌心的瓷瓶,拔掉塞子,将药粉尽数倒在兀自渗血的腕间伤口上,动作快得近乎粗鲁。随后,他一把扯过阿辞怀里的斗篷,反手披回谢清婉肩上,声音低哑得几乎被风雪吹散:“走吧,谢家姑娘。”

      他记得她。去年秋,刑部公堂,他身披重枷跪在阶下示众,她随父观审,曾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悄然递过一方素帕,让他擦去眉间凝结的血污。

      彼时,他只当是世家贵女一时兴起的怜悯。如今才恍然,那或许并非偶然,而是棋局上早已落下的一子。

      马车碾过积雪,悄然驶出深巷,折向南熏门方向。

      车内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影随着车厢摇晃,明明灭灭。借着这微弱的光,萧执终于得以仔细看清对面女子的侧颜——肌肤近乎透明,长而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弯浅淡的阴影,却丝毫掩不住那双眸子里的沉静与锋棱。

      “去何处?”他问,背脊依旧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弓。

      “水门渡口。”谢清婉声音低而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里有条运炭的私船,三更启碇,经通惠河直抵通州。你藏身底舱,五更天便可下船,届时自有快马接应。”

      萧执靠在晃动的车壁上,那柄短匕依旧在他指间灵活翻飞,反射着幽冷的微光:“条件?”他从不信无缘无故的善意。

      “三月之内,替我杀一个人。”

      少年指尖一顿,挑眉看向她,带着几分玩味和审视:“谁?”

      “北狄密谍在京畿的首领——人称‘鬼市檀郎’。”

      萧执闻言,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血气和自嘲:“姑娘未免太高看萧某了。我如今自身难保,如丧家之犬,何谈去杀北狄密探头子?”

      “我既开口,自有助你的把握。”谢清婉自袖中抽出一封以火漆密封的信函,“这里是刑部郎中张屿贪墨军饷、勾结地方豪强的实证。你携此信南下,张屿必会千方百计保你平安出境——他怕这证据落入朝敌之手,远胜于怕你一个逃犯。”

      “你怎知张屿与北狄有所勾连?”萧执目光锐利。

      “我自有耳目。”谢清婉抬眸,目光笔直地望进他眼底,不容闪避,“萧执,你与我合作,不止是逃命,更能换一个体面的身份回来。用北狄重要细作的人头,足够向陛下换取一个重审你萧家旧案的机会。”

      “旧案”二字,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少年心口。父亲被诬通敌,满门抄斩,他侥幸得活,却从昔日风光无限的状元郎,沦为人人可欺的阶下囚,血海深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握紧了短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成交。”随即伸出手,掌心血迹尚未完全干涸。

      谢清婉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与之击掌相盟。清脆的掌声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如玉碎冰裂,敲定了这风雪之夜的盟约。

      水门渡口,寒风猎猎,吹得江水呜咽,桅绳作响。

      一艘黑黢黢的运炭船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停靠在码头边缘。船老大是个满脸风霜的独眼汉子,借着桅杆上悬挂的昏黄桅灯,看清谢清婉手中那枚乌木令牌后,立刻堆起恭敬的笑容:“原来是顾主家,底舱隐蔽处已按吩咐留好,绝无人打扰。”

      萧执最后回望了一眼京城方向——巍峨的城墙在漫天风雪中只余一道模糊而冷硬的巨影,沉默地盘踞在天地之间,吞噬了无数悲欢与野心。

      “舍不得?”谢清婉低声问,声音几乎被江风吹散。

      “我在牢里发过誓,”少年嗓音沙哑,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再踏足京师之日,必以仇敌之血,洗刷我萧家冤屈。你今日助我,他日我便还你一把锋利的刀——但刀尖最终指向何方,由我心意而定。”

      “可以。”谢清婉颔首,表示认可这份傲骨。却忽然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拂去他肩头积聚的落雪,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碎的瓷器,“萧执,记住——唯有活着,才有资格谈血债血偿。”

      少年眸光微动,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敏捷地跃下幽深的底舱入口。

      船帆缓缓升起,缆绳解开,黑色的船只如同一条无声的巨蟒,缓缓滑入浓稠的夜色与江雾之中,很快便与黑暗融为一体。

      回城的马车里,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车顶。

      阿辞将暖手炉塞进谢清婉微凉的手中,忍不住小声嘀咕:“姑娘,您为何对那萧执如此上心?他不过是个身负重罪、朝不保夕的逃犯,值得您冒这般奇险吗?”

      谢清婉掀起车帘一角,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在风雪中明明灭灭的灯火,声音轻得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在前世命轨里,他本可成为匡扶社稷的一代名相,却最终被沈氏与我谢家联手,逼成了屠戮无数的地狱修罗。”

      “这一世,我要他活下来,更要他——这柄利刃,为我所用。”

      几乎在同一时刻,皇城司高高的灯楼之上。

      铜壶滴漏恰好敲响三声,一名黑衣探子如鬼魅般现身,单膝跪地:“禀主子——目标已顺利出城,登上预定炭船。”

      案后端坐的男子身披玄狐大氅,指间缓缓转动着一枚触手生温的黑玉麒麟佩,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谢家这位深藏不露的大姑娘,果然出手了。”

      “主子,可要派人沿水路追踪?或是在通州拦截?”

      “不必。”男子起身,行至窗边,推开紧闭的菱花格窗,凛冽的风雪立刻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寒的空气,仿佛在嗅闻远方随风而来的血腥气,“让他们走。棋子唯有离开棋盘,方能看清其后手,窥见全局脉络。”

      摇曳的灯光映出他半边侧脸,眉骨如刀削般挺拔,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正是当朝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庭生——他亦是萧执血缘上的堂叔,更是前世下旨赐死谢清婉的监刑之人。

      雪光映窗,谢府后巷幽深寂静。

      谢清婉刚下轿辇,忽闻高墙内传来一缕笛声,低回呜咽,如泣如诉,在风雪夜里听来格外凄清。

      她驻足细听,辨出那是《折柳》——正是她早逝的母亲生前最爱的曲子。

      笛声袅袅散去之处,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转过屏门,披着淡青色的斗篷,在廊下灯火的映照下,眉目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正是庶妹谢清音。

      她比谢清婉小一岁,此刻站在风口,晶莹的雪片落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上,宛如随时会融化的冰蝶,更添几分柔弱。

      谢清婉眸色几不可察地敛了敛,唇角却扬起温软的笑意:“二妹身子弱,这么晚了,怎还不歇下?”

      “听闻姐姐傍晚去了沈府退还聘礼,我……我心中实在担忧,睡不着。”谢清音轻咬下唇,递上一只精巧的掐丝珐琅手炉,“天寒地冻的,姐姐快暖暖手。”

      谢清婉从善如流地接过,指尖在交接时,有意无意地轻轻拂过妹妹腕间的脉搏——跳动急而微乱,显是已在寒风中站立了不短的时间。

      “有劳二妹挂心。”她抬手,温柔地替妹妹拂去肩头飘落的雪花,声音低柔婉转,“快些回房去吧,仔细着了风寒。”

      谢清音乖巧点头,转身欲走,却忽又回头,灯火在她清澈的眼底投下细碎闪烁的光斑,像一泓即将满溢的春水:“姐姐,沈家那些聘礼……当真不会再送回我们谢府了吗?”

      谢清婉脸上笑容依旧温婉动人,声音轻得如同雪花飘落:“放心,绝不会了。”

      她目送着妹妹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廊庑深处。垂在袖中的手却缓缓收紧,指节用力至微微发白——那只精美的珐琅手炉竟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一缕鲜红的血丝自她指缝间渗出,悄然滴落在脚边的雪地上,晕开点点如朱砂般的痕迹。

      阿辞见状低呼一声:“姑娘!您的手!”

      谢清婉缓缓摇头,垂眸看着雪地上的血点,轻声道:“无妨——只是让我更看清了一些东西罢了。”

      ——谢清音,你既如此渴望那顶凤冠,今生,我便让你亲手去摘取;

      只是但愿摘到之后,你别怨那凤冠下的荆棘,刺破你娇嫩的掌心。

      更深漏尽,万籁俱寂,谢府中心位置的松鹤堂却忽然灯火通明。

      老嬷嬷步履匆匆而入,神色凝重:“太夫人,宫里来人了——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心腹内监,传太后口谕,宣您与大小姐即刻梳妆,入宫觐见!”

      谢清婉静立在廊下,闻言缓缓抬眸,望向那浓墨般化不开的夜空,风雪依旧未停。

      更大的风雪,已然将至。而她,从重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斩断所有退路。

      如果您希望尝试更具现代感、意识流或其它风格的叙事方式,我可以继续为您调整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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