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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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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后的第三日,京师的天空仿佛被人撕开一道惨白的口子。阳光斜斜地泻下来,照得屋脊上的积雪亮得刺眼,却始终化不开檐角悬挂的冰锥。谢府大门紧闭,朱漆在日光下红得发暗,像凝固的血。太后那句“无诏不得离府”的口谕,如同一道无形的锁,不仅锁住了门户,也锁住了满城窥探的目光——所有人都在等,等那位新晋的惠敏郡君,如何在十日之内,将太后的六十万两变成一百万,又如何从这场名为“静养”的囚笼中全身而退。
谢清婉却安静得近乎诡异。
她日日坐在后园小楼的窗前,面前摆着一张未完工的绣架。绣的是一树白梅,梅枝斜逸,花瓣却只绣了一半,空余处露出淡青的缎底,像雪未覆尽的残山。她一针一线,从容不迫,仿佛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禁足吓破了胆,再不敢有半分妄动。
只有贴身侍女阿辞知道,姑娘袖中的手从未真正停歇——白日拈针,夜里执笔,万通柜坊的账目、漕帮的运单、两淮盐场的开灶时辰,一笔一划皆记于心上,再借绣线暗码,悄然织入那半树白梅之中。
第十日黄昏,绣架终于完工。白梅盛放,凛冽如霜,唯独树下藏了一叶极小的朱槿——以赤金丝捻线绣成,宛若一滴血落在雪里。谢清婉剪断最后一根丝线,将绣屏轻轻翻转,露出背面以同色丝线绣出的密密麻麻小字:船、盐、铁、兵、沈、萧、王。
她指尖轻抚那叶朱槿,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
“风起了,该点灯了。”
当夜,京师生出第一件怪事——万通柜坊走水。
火从后院帐房燃起,风助火势,顷刻卷向前柜。银票、账册、契约在烈焰中翻飞,如黑蝶扑火。赵五被浓烟呛醒,赤足奔出,却见火海中央立着一人,月白锦袍,袖口银线暗绣云纹,火光映得他面如冠玉,神情却冷似冰雕。
沈如晦。
他抬手,将一只紫檀木匣掷入火中。匣中纸张瞬成灰烬,火光照亮他唇角一抹极淡的笑意,如刀尖挑破夜色。赵五嘶吼着命人救火,却见沈如晦衣袂一扬,转身没入雪巷深处。
火起同时,西城兵马司忽接密报——北狄密谍藏身万通,欲焚毁通敌证据。副将江知微当即率兵围坊,却见火势已燎屋檐,只得急拆邻舍屋脊以断火路。火光冲天之际,她瞥见一道青影掠上高檐,肩背旧伤渗血,仍反手一箭,将一名蒙面黑衣人钉死檐角——黑衣人手中,紧攥半页《劝藩镇疏》残稿,火舌掠过,纸页化灰,如一场来不及出口的供词。
江知微抬头,与檐上那人四目相对。
萧执垂眸,声音被烈火撕得破碎:
“留活口!”
却已迟了。黑衣人咬毒自尽,尸身如败絮坠地。火海中梁柱轰然崩塌,似巨兽垂死哀鸣。
第二件怪事,发生在同一刻的东城。
漕帮暗仓被金吾卫破门,数十艘盐船底舱遭掀。本该装满雪白盐粒的麻包,竟露出乌黑生铁——三万斤,足以铸就一支军队的箭镞。
摄政王萧庭生端坐马上,玄狐大氅被火光染作血色。他抬手,金吾卫押出漕帮二当家。那人却纵声狂笑:“铁是惠敏郡君的!盐也是她的!王爷有胆,便去问她!”
笑声未绝,黑血已从口中涌出,人当即气绝。
萧庭生垂眸,指尖轻抚马鞭柄上的黑玉麒麟,语声温柔如呢喃:
“谢清婉,你果然……不肯安分。”
第三件怪事,直指宫闱。
火起半个时辰后,长信宫忽降懿旨——惠敏郡君护产不力,致朝廷税银焚毁、生铁私藏,罪不可赦,即刻押赴皇寺候审。
旨意传至谢府,却见中门洞开。谢清婉身披素白狐裘,立于阶上,手捧黑漆托盘。盘中整整齐齐码放百万两银票,最上层压着那幅白梅绣屏,梅下朱槿如血欲滴。
她俯身,将托盘高举过顶,声静如水:
“臣女来缴旨,百万两在此,请太后验看。”
传旨太监冯保一时怔住,竟不敢接。
谢清婉抬眸,目光澄澈如镜,映天光,也照深渊:
“另请转禀娘娘:万通之火,匪人所焚乃沈家私账,与朝廷无干;漕帮铁器,实为臣女奉旨筹粮之押运,有兵部堪合为证。”
她自袖中取出一封空白堪合,日期数目皆已填妥,朱印鲜红似血,烫得冯保指尖发颤。
雪又落了。
纷纷扬扬,覆尽火场残迹,掩去血痕,也葬下那些烧毁又重建的账目。谢清婉静立雪中,看银票边缘被雪花打湿,渐渐卷曲,如一场无声的雪葬。
她忽然想起萧执肩头的血、江知微火中挽弓的背影、沈如晦掷入火中的紫檀匣——所有线索,所有伏笔,皆被这场大火烧至滚烫,只等一声春雷,便要炸裂这看似固若金汤的棋局。
而春雷,终于在次日清晨炸响。
初十日,天未破晓,皇城钟鼓骤急。百官被急召入太极殿——北狄密谍首领“鬼市檀郎”于护国寺落网,供出京师同谋名单,首名竟是:摄政王萧庭生。
供词末尾,押着一枚朱红指印。
指印主人:沈如晦。
雪光映彻殿阶,如铺碎银。
谢清婉伫立长信宫廊下,远听钟鼓轰鸣,指尖轻抚绣屏背面那叶朱槿,唇边逸出一缕几不可闻的叹息:
“风满了,楼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