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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香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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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最后一个黑夜仍沉沉地笼罩着大地,祭典的齿轮已在更漏声中有条不紊地开启了转动。
靳羽柯一时觉得自己像一条刚从砧板上掀起来的鱼,被很快地拉着去到温热的水边,扒光了丢进泛着香料气味的汤水里。宫人当然不敢像料理活鱼那样对待皇帝,但对一个睡眠严重不足的人来说,这般残忍的叫醒服务又跟剥皮下油锅有什么分别?
祭祀唯一比上朝好的一点就是他这个皇帝不必废任何心力——泡在兰汤里不得不清醒过来的靳羽柯眨着好不容易睁开的双眼,在心里默默地安慰一下自己,自认他今天远算不上是什么主要劳动力。
张口衔住宫人递到嘴边的丁香,静静地在池水中等待草药与香叶的气味浸润进这具躯壳的每一寸,靳羽柯尽量不去想这跟炖鱼有多么相像,努力使思绪能固定在“正事”上。
诸如这是他作为新皇第一次出席正式的官方大型活动,周信俢为此提前半月就对他耳提面命极言龙祭的重要;再比如钩吻案后宫墙内外蠢蠢欲动的鬼蜮会如何利用这皇帝公开出行的大好时机;或是外派钦差的计划该怎么自然而然地推行……
嗯,丁香含久了越尝越像烤鱼锅的味道。
靳羽柯走神了一瞬,下意识就将口中的丁香粒嚼了个粉碎,些微辛辣的刺激帮他彻底完成了从黑甜梦乡到残酷现实的转变,他招招手,示意宫人们都先出去。他要自己梳洗穿衣。
清醒着被一群人目睹自己从浴池里出来未免太“刺激”,虽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身体,靳羽柯仍然很难从心理上完全接受。
宫人们恭谨地全部退出到屏风后面,等皇帝已经穿上里袍,才复又捧着一件件华丽庄重的典服出现。
靳羽柯任由他们像摆弄易碎的瓷娃娃一样给他梳妆打扮,为了使这具羸弱的躯体能尽可能多地显示出帝王的威仪,他的典服复杂得仿佛最易碎的瓷器的包裹,等全部穿上这些袍衫,他连抬脚迈步都费力。
然而本也不用他操心,祭典的表演从穿起这身衣服就已正式开始,他会由两名近臣从沐兰宫一路搀扶进前往城郊祭坛的龙與,除了维持帝王威仪地正坐外,没有任何需要他费力的事。
龙與之上,除头顶华盖及眼前冕旒外再无遮掩,靳羽柯全程只敢偶尔闭目养神,也是脊背挺直,不敢有丝毫放松。终于随祭祀的队列来到位于城南的祭坛,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不是单纯的‘面子工程’,这是带给民众希望的崇高信仰活动,我要尊重信仰,尊重。”
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皇帝在重要祭典上兴趣缺缺神色怏怏的样子!
给自己打完气,靳羽柯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摆出一张沉肃而庄重的脸来。
祭典的一切流程都早已在他心里演变过无数次,何况他身为皇帝,所需做的最多的不过是向诸天神、雨师、龙王水神等依次献供仪,再宣读一篇他人代笔的词藻斐然的祭文罢了。
四周围绕着古朴厚重的祭乐歌声,靳羽柯从礼部官员的手中接过手臂长的香烛点上,再亲自将最珍贵的玉器奉上祭台,随后十二名万里挑一的名门贵胄将用于祭祀的三牲抬上祭坛,皇帝在香烛燃烧的冉冉青烟中和着祭乐将早已烂熟于心的祭文当着诸天万界众神仙的面当做是真诚的祈祷一般宣讲——如此一场表面为祈求风调雨顺,实则为了宣扬皇帝天威的祭祀就大功告成了。
厚重的祭服和炎热的天气两面夹击,再被香烛狠狠熏了大半个祭典的时间,等终于结束一切,可以随着祭祀的众人到城郊别苑稍事休息的时候,靳羽柯已经中暑到了神志不清的程度。赵霖找来冰块,在他面前扇了许久才见他脸色稍微有点好转,终于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没出大事。
祭典如此安排,也有向外界传达一下“皇帝如今身体康健”之意的意思,他们陛下因钩吻案元气大伤毕竟不是秘密,又一向身体不算健壮,就更需在众人面前逞强不可。
若是皇帝陛下祭典后就一病不起,那对皇室的威望才是最大的不利。
靳羽柯一手支颐坐了不知多久,才隐约听见赵霖小心翼翼的一句:“陛下,该用膳了。”
他不发话,这群人就只能饿着肚子等。
“……端过来吧。”
靳羽柯闭了闭眼,委实不想再跟一群人虚与委蛇了。赵霖看他样子也知道此时不宜勉强,不一会儿就让侍童端来一碗黍米拌仔鸡和一碟鲜嫩的樱桃。
“您先把这两样吃了,咱们回宫再安排别的。”
赵霖说着,熟练地把东西备好,盛了一小碟黍米鸡饭给靳羽柯——这两样都是“顺时而食”,也是祭祀的一部分,他们陛下非得先吃过这一餐才成。
靳羽柯感觉自己饿得低血糖都犯了,也顾不上蒸小米饭拌白煮鸡胸肉吃着多怪异,端着碗三下五除二就给吃了个干净,胃里舒服些了再一颗颗地捡着樱桃往嘴里丢。
赵霖见此松了一口气,本来还怕主子吃黍米鸡饭吃不下,饿着肚子。他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悄悄凑到靳羽柯耳边道:“我在主子回程的车驾里藏了盒点心,在隔板下面,三辆车都放了。”
靳羽柯一听眼睛都亮了,拍拍赵霖的肩膀,在心里直夸他是个好同志,嘴上则夸他心思细腻,做事周到。接着马上话锋一转,迫不及待道:“时候不早,天黑前要赶回宫里,即刻便启程去。”
回程路上不像龙祭前要坐龙舆,禁卫军备下三辆一模一样、俱被明黄色帘帐包围得密不透风的马车,安排皇帝和另两个身形相仿的替身一人上一辆,轿帘一落,从外面彻底看不出分别。
靳羽柯一上车就往座上一瘫,只觉像一条搁浅的鱼终于回了水塘,舒舒服服地不顾形象滚了两滚就彻底摊着不动弹了,等马车开始前进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翻找赵霖留的点心。
四四方方一个雕花盒里盛着八样共十六件点心,靳羽柯轻捻起一块递到嘴边,一口咬下,差点流泪:
“怎么这么咸!”
不仅咸还一股猪油的油腻气味,吃斋食素好几天的靳羽柯哪受得了这个,强忍着不适咽下嘴里这口后马上把整盒点心都推得老远。
“点心也不好吃……”
被咸点心彻底打击到,靳羽柯面朝下趴在马车里,彻底不想动弹了。
“想喝水……”靳羽柯翻个身,小声嘟囔。
出来一整天,就在别苑那见过一壶茶水,怕路上想上厕所还没敢多喝。他现在充分怀疑自己这么虚弱至少有一半要怪缺水。
“叩叩叩”
有节奏的三声敲击声突兀响起,靳羽柯吓了一跳,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他眼前的马车地板。
这是撞上什么东西了?
没等靳羽柯往白日撞邪上发散思维,那块木板就被人从下面掀开,一身侍从打扮的姬鹤扬从底下跳了出来:“还真是这辆。”
靳羽柯听得这话后背发寒,“外面有什么情况?”
“没,暂时一切正常。”
姬鹤扬边把地板推回去边回答,“不过‘一切正常’,本身就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皇城最近不太平,我本来以为龙祭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不会放过,没想到尘埃落定了都还没人动手。”
姬鹤扬说着“啧”一声,“我劝你早做打算,结果对面竟然这么沉得住气。”
靳羽柯:“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踩点之类的,连形迹可疑的生人都没有?”
“不一定,只是单纯踩点的话很难发现端倪。但是踩点有什么用?你一年去南郊祭祀最多三回,下次都快过年了。”姬鹤扬满脸都写着迷惑和不可置信,“如果真要下手应该趁着你去南郊路上才对——他们不会还在等着我动手吧?”
靳羽柯低头沉思,“我大概也猜到你是单打独斗的类型了,你们没有交流渠道的话,他们不知道你已经背叛,见你顺利进宫恐怕会以为根本用不着他们出手。”
姬鹤扬神情越发凝重,纠结一番后才终于决定道出实情:“我与他们不算一伙。本以为他们见我这边‘进展顺利’会因为急功近利而贸然出手,没想到竟是做着渔翁得利的打算。”
“眼下我还不能让那边以为我会任务失败,要逼那伙人动手就更难了。”
最怕的就是那边都是贪生怕死之辈,顶好的机会摆到面前了都不敢接。
“如果,”靳羽柯凝眉思索着缓缓道:“有这么个机会——我离开皇宫,身边没有宫廷侍卫跟着,还混迹在平民百姓中间致使谁都能接近我。而你,有事抽不开身,或者你有你的计划,总之他们觉得天大的好机会摆在眼前而你不得不短暂走开一会儿,他们有机会在你走神的时候藉由你的计划来杀我……”
姬鹤扬:“说人话。”
靳羽柯:“五月初三龙王祭庙会,我微服出宫玩乐,与侍卫被人潮冲散,一切皆出自你的手笔,而你正策划在庙会戏台前趁乱杀我,却没想到我与侍卫走散后漫无目的地走出了街市,跑到了其时罕有人烟的湖边窄道。”
姬鹤扬眼睛亮了,“绝妙的陷阱!”
“只要轻轻一推……”靳羽柯说着,抬手做了个往前推人的动作。
“就这么简单。抬抬手,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死了都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姬鹤扬大笑着给他鼓掌,“绝了你,这般天赐的良机摆在眼前,谁肯放过?——说真的,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寻常人可不会轻易把自己当诱饵。”更不会有人会以为策划者自己就是诱饵——猎人困于捕兽夹?太滑稽了!
靳羽柯偏头看她,笑了,翻手叩掌,“啪”的一声,干脆利落。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鹰隼环伺,猎人目之而不言。
在这场权力的猎场中,人人皆是猎物,也为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