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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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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中下旬,南城的天气已经凉得穿不住短袖。
风从北方刮过来,扰得青柑杨的叶子发出不满的声音。
洒水车的身影变得寥寥无几。
从未开空调的车下来歇息时,内外的温差还是让林见月打了一个寒颤。
凉,夏天总算是过去了。
林见月点燃一根烟,在抽烟的时候,任何事情都无法中断这罕见的、独属于她自己的静谧。
三分钟后,她上车,穿上了车上的长衫外套,并打开了空调。
打车软件为她自动派了一单。
调头,等灯。
林见月看向窗外,晚上的下班高峰期。
人与人都成对的走,车与车都靠近的挪。
这是她来到南城的第四年,也是她开网约车的第三年。
从秋天到秋天,这是一种独特的印记。
后车的喇叭开始响,然后是一浪一浪的喇叭声。
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绿。
林见月赶紧往前开。
目的地周遭只有一位女人,穿着很休闲的衣服,上身是oversize的短袖,露出一边雪白的肩膀,下身是一条白色的裤子,微喇,很衬身材,腿长又细。
对方一直低头看着手机,好像没注意车已经到了,林见月按了一下喇叭。
抬头,很精致的一张脸,白的透红,不知道是腮红还是路灯的反光。
女人的清冷感映衬得夜晚变得火热。
对方上了车。“您好,报一下尾号。”林见月看着后座上的女人,似乎有点挪不开眼。
“3456。”
目的地是南大——南城大学,是一个离林见月很遥远的地方。
林见月没读过大学,初中时候就辍学了。
她四年前来的南城,虽然生活压力大,但大城市机遇也多。
在当了一年的厂工之后,用存款和贷款买了一辆二手车开始当网约车司机,第二年还完了贷款,拥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
即使这样,南大依然是她最向往的地方,她一直都很喜欢知识和学校。
直到现在,每次经过南城大学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放慢车速,像完成一场无声的注目礼。
后座的女人放松了下来,倒在座位上睡觉,林见月把空调开低。
车子还是在挪动,高峰期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深入而渐消。
路灯一盏盏地从车旁掠过。
“到了。”林见月声音不高不低,但正好能被浅睡的人听见。
“好,谢谢。”女人醒过来。
“麻烦给个好评。”这是林见月一贯的话术。
“一定。”这是第一次这类话术被客人明确回应。
林见月毫无目的地往前开,绕了一圈去了南城大学西门。
南大很大,西门靠近体育馆,林见月下车又点燃一支香烟,隔着门眺望着南大的跑道。
稀稀疏疏的学生在散步,不阴不晴的天气,似乎随时要下雨,有光膀子跑步的男生。
封闭式的校园管理让林见月一次都没有进过南大。
一支烟熄灭。
上车,准备接下一单。后座突然响起手机铃声,是刚刚那位乘客的手机落下来了。
“喂?”林见月接起电话。
“是司机师傅吗?我是刚刚去南大的乘客,我的手机好像落在您车上了......您能不能......”
“你在哪,我给你送过去。”林见月听到“师傅”一词有些皱眉,但也只是一瞬间。
对方愣神了一秒钟,可能是没想到林见月会答应的这么爽快。“我还在刚刚那个地方,南大东门。”
“好,马上来。”
十分钟后,林见月再次看到了那位女士。这次她不在路灯下,脸颊上的红润却也在,看来可能是腮红,不会是路灯的反光。
林见月下了车,把手机递到了女人的手里。
“实在麻烦您了,我给您转点钱吧,就当油费了。”女人露出抱歉的表情。
“不用了,我顺路,刚好要从这边走。”林见月说完就往车上走,女人也跟了过去。
“给我一个五星好评就行。”这是林见月第二次要好评。
“一定。”这是女人第二次答应。
“那祝师傅您生意红火。”女人笑着说。
林见月又皱眉,然后开车。
几秒钟之后又倒了回来。
鬼使神差的,或许是对方长得好看,或许是今天想说点话,不成熟的心智占据了她此刻的大脑。
“我没那么老,别叫我师傅。”
女人笑得更开心了,林见月撇了撇眉。“好的,那就祝姐姐你生意红火。”
林见月算是满意,点头往前开车。三十秒之后收到软件提示,有一个新的五星好评。“车上很香,司机姐姐开的很稳,人很美,也很好!!!”
是学生会说出来的话,林见月想。
潜意识里她以为女人是南大的学生。
林见月放弃了十分钟前继续接单的念头,而是掉头回家,说真的,其实她并不顺路。
林见月住在一个没有电梯的老式小区里,每天爬七楼累得气喘吁吁。
房子外表破旧,但室内被她布置得温馨妥帖,暖色调的装饰品有些是前任租客留下的“遗留品”,有些是她自己一点点添置的“试验品”。
小区两边都是高楼,小区被夹在中间,像巨人脚下的蝼蚁一般,她总在傍晚看着对面的高楼沉思,偶尔会喝瓶酒,想麻痹自己的神经,尽管大多数时候不起效果。
有时候林见月会想,是不是人生来就分轨道,她拼尽全力,却始终挤不进那列开往繁华世界的快车。
今天格外地累。明明收工早。
林见月站在镜前,看着微微泛黄的皮肤和鼻子上的黑头——都是饮食不规律、睡眠不足的痕迹。
她想起今天拉的那位去南大的乘客,想起她年轻精致的脸庞,想起她身上那种未经世事的从容。
林见月自嘲地笑了笑,那样的生活,似乎永远不会靠近她。
可她没有办法。
林见月想放纵一下,于是半小时后,门被敲响,是肯德基的外卖,今天是周四。
她决定明天给自己放一天假,所以打开了许久没开甚至有些故障的电视机,打算看一部电影。
林见月偶尔也会玩会游戏,在收工早或者突然想玩的时候。
林见月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弟弟在读高中,与她相差九岁。
从小父亲就重男轻女,只有母亲真正的喜欢她、爱护她,但母亲因为一直有病在身,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所以当弟弟诞生之后,父亲为了节省开支,强行要求正在读初中的林见月辍学。
就这样,在十四五岁的年纪,林见月就独自出去打工,除了母亲以外,很少和家里联系,只是偶尔会收到父亲专门打来的电话,经常是找她要钱,“你妈生病买药要钱,你弟弟读书也要钱,你现在能挣钱了,怎么不能给家里寄点钱?”。
凶狠的似乎不像一个父亲对孩子说的话。
林见月每次都会答应下来,她想这是她的孽,需要她去补偿。
好累啊,鸡腿不是芥末味,但吃的林见月掉眼泪。
电视上是胡歌近期的电影《走走停停》。
荧幕上的人生起起落落,主人公在迷茫中寻找自我。
林见月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困境在别人的故事里被照见了。
那些关于选择、关于坚持、关于放下的情节,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内心的挣扎。
雨还真的下了起来。
林见月从来不敢反抗,不管是反抗家庭,还是反抗这个世界,她总认为这是人都会应受的惩罚。
电视里的主人公在雨中奔跑,配乐激昂,仿佛在宣告着什么。
林见月看着,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为电影里的情节,还是为自己无法言说的委屈。
也许两者都有。
她关掉电视,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窗外的城市依然喧嚣,车流声隐隐传来,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悲伤而停止运转。
尽管明天自己给自己放假,但早睡已经成为了习惯。
林见月关了电视,也不敢再看下去。
她自己给自己说了声晚安。
次日,林见月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是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
自然醒,去洗手间刷牙、洗脸,顺便上个厕所。
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半截锁骨。
昨天说是熬夜,其实也没转钟,十一点半左右就回房间睡觉了。
她不敢把这种生活过的太奢侈。
听着歌,收拾昨天留下的鸡骨头。
耳机里是伍佰的《泪桥》。
收拾完已经快到中午,十一点半,林见月的肚子还是空的,没有饱腹感。
但她又不想做饭,于是又叫了一份外卖,最便宜的盖浇饭。
吃外卖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声音还是那么的虚弱。
“月月,中秋放假吗?”
“放的。”家里人并不知道林见月的工作,她只说自己在南城,没说自己是一个网约车司机,这么多年。
国庆照例连着中秋。
“妈,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最近吃饭都能吃两碗了。”
林见月笑出声来,老一辈人总是用饭量衡量健康。
“那就好,等我中秋回去看您。”
林见月仿佛能看见母亲听到这句话之后的笑容。
“好,那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
“好,拜拜,您先挂吧。”
“拜拜。”
嘟嘟嘟的几声之后电话挂断。
林见月的母亲是心血管疾病,慢性的,需要一直治疗,时不时需要去医院住院开药。
尽管有医保,但还是一笔大的开销。
林见月叹口气,看见自己的颓废和客厅的狼藉。
换下睡衣,扎好头发,昨天自己给自己说好的一天假期就算结束。
林见月重新汇入南城的车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