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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标准化”的野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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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密院派来的马车算不上奢华,但足够平稳结实。赵楷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汴京街景,心情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几天前,他还是个被软禁在破院里、顶着“妖道”嫌疑、前途未卜的落魄宗室。而现在,他正被送往枢密院直属的将作监,成为一名光荣的(?)军械研发人员。
这身份转变之快,之魔幻,让他感觉自己像坐上了一架没有安全带的过山车。
铁蛋坐在他对面,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他们全部家当(主要是工具和那点可怜的私房钱)的破木箱,脸上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小声嘀咕:“郎君,新地方……管饱饭吗?”
赵楷哭笑不得:“管,肯定管饱。”枢密院要是连饭都不管,那也太抠门了。
马车最终在一处戒备森严、气氛肃穆的官署区域停下。与热闹的市井相比,这里安静得多,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公文和印泥的味道。
来接引他们的是一名四十岁上下、面容精干、穿着低级文官服色的吏员,自称姓孙,是枢密院将作监的一名主事。
“赵……先生,”孙主事似乎不太确定该如何称呼这位空降的、身份特殊的“技术人才”,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客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您的公廨和工坊已经安排妥当,请随我来。”
他领着赵楷和铁蛋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的跨院。院子不大,但干净整齐,正房三间,两侧是厢房,其中一间明显被改造成了工坊,里面已经摆放了一些基础的木工和铁匠工具,虽然依旧古朴,但比赵楷那个破工棚里的强了何止十倍。角落里甚至还堆放着几捆新到的木料和一小箱金属件。
“此处便是您日后理事之所。”孙主事介绍道,“一应物料需求,可开具清单,由在下代为申领。若有疑难,亦可询我。”
赵楷连连点头,心里暗自咋舌:这待遇,这资源,比他单打独斗强太多了!果然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多谢孙主事。”赵楷拱手道谢。
孙主事摆摆手,又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此乃曹承旨交代下来的第一项差事,请赵先生过目。”
赵楷接过文书展开。上面是枢密院下达的正式指令,要求“将作监新募匠师赵楷,限期一月,试制改良型指南车一架,需载人,指向精准,坚固耐用,以供军中勘测方位之用。”后面还附有一些粗略的技术要求。
果然是指南车!而且是要能实际应用的大家伙!
赵楷顿时感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理工男的挑战欲被彻底激发。
“请孙主事回禀曹大人,赵楷必当竭尽全力,按期完成!”他信心满满地保证。
孙主事点点头,没再多言,告辞离去。
人一走,赵楷立刻卷起袖子,对铁蛋吼道:“铁蛋!收拾东西!开工!”
他迫不及待地冲进工坊,拿起炭笔和领来的粗糙纸张,开始疯狂画图。
有了官方支持,他的思路立刻开阔了许多。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样抠抠搜搜、东拼西凑。他可以直接设计更合理的结构,要求更好的材料!
大型差速齿轮组!坚固的车体框架!精密的方向调节机构!甚至可以考虑加装减震装置!
他完全沉浸在了设计的海洋中,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拿起工具对着木料比划。
铁蛋则吭哧吭哧地把他们的家当搬进屋里,然后就被赵楷指挥得团团转:锯木头、磨工具、清理场地……
接下来的几天,赵楷几乎吃住都在工坊里。枢密院的食堂伙食果然不错,顿顿有肉,铁蛋幸福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材料也陆续到位。优质的硬木、韧性好的竹材、甚至还有少量用于关键部件的青铜!虽然申请流程需要孙主事经手,偶尔会被询问用途,但总体上还算顺利。
赵楷的设计能力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绘制了详细的零件图,标注了尺寸和要求,然后指挥铁蛋和后来配给他的两名学徒工(也是枢密院的匠户)进行粗加工,自己则负责最精密的组装和调试。
过程依旧充满了他特有的“歪楼”风格和与现代思维的碰撞:
“这榫卯结构强度不够!得加金属连接件!”
“轴承!我需要轴承!没有滚珠?那至少给我弄个铜套!”
“润滑!猪油不行!容易干!有没有动物脂混合蜂蜡的?”
“误差太大了!重做!我要的是毫米级……呃,分毫不能差!”
两名学徒工被他层出不穷的新名词和严苛的要求搞得头晕眼花,但看在枢密院的份上和赵楷偶尔流露出的、确实高深莫测的技术见解上,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做。
铁蛋则完美扮演了人形台钳和动力源的角色。
在消耗了无数木料,用废了好几把新领的凿子后,一架足有半人高、结构复杂、看起来颇有气势的大型指南车雏形,终于在工坊里立了起来。
赵楷看着这庞然大物,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然而,就在他准备进行最后的总装和测试时,问题出现了。
“赵先生,您要的这种带内凹槽的铜环,匠作库那边说打造起来极其费工,一日也出不了几个,且尺寸难以保证完全一致。”孙主事拿着赵楷新提交的零件申请单,面带难色地来找他。
赵楷一愣。他设计的是用于关键传动轴的铜制轴套,需要内壁光滑且尺寸精准,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减少摩擦和晃动,保证指向精度。
“一日出不了几个?还尺寸不一?”赵楷皱起眉头,“不能想想办法吗?比如做个模具?或者统一标准?”
孙主事苦笑:“模具?赵先生,工匠打造,全凭手感经验,略有差异在所难免。您要求的分毫……呃,极其精确,实在强人所难。库房里现有的,都是这般。”
他拿来几个现有的铜环,赵楷用他的钛合金卷尺一量,果然,内径误差大的甚至超过了一毫米(虽然他脑子里换算的是现代单位)!这装上去,指南车的精度根本没法看!
赵楷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这就是古代手工业的现状!没有标准化,没有精密加工,全凭老师傅的手感和经验,个体差异极大,效率低下,质量不稳定。
他的很多设计,从根本上就依赖于零件的互换性和精度!没有这个基础,再巧妙的设计也是空中楼阁!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赵章猛地站起来,在工坊里烦躁地踱步,“误差必须控制住!否则这指南车就是个摆设!”
孙主事无奈道:“赵先生,非是下官不尽心,实乃工艺所限。或许……您可适当放宽要求?”
“放宽?”赵楷摇头,“一放宽,指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军用之物,岂能儿戏!”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工坊里那些工具,突然问道:“孙主事,将作监可有手艺最好的老金匠?我是说,打磨器物最精细的那种?”
孙主事虽不明所以,还是答道:“有倒是有,将作监大匠胡师傅,一手镂刻錾花的绝活,便是宫中也……”
“不要錾花!要精度!能打磨得极其圆、极其光滑的那种!”赵楷打断他。
“这……胡师傅或许可以,但他主要负责精美器物的最后打磨,怕是请不动……”孙主事为难道。
“请!必须请!”赵楷态度坚决,“孙主事,麻烦您去请,就说枢密院急务!或者,带我去见他!”
孙主事见赵楷如此坚持,只好硬着头皮带他去找那位胡师傅。
果然,在一间满是精美金银器物的工房里,找到了那位须发皆白、眼神挑剔的胡师傅。听明白来意后,老匠人抚着胡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让老夫去打磨那些粗笨的铜环?小子,你可知老夫打磨的是什么?是官家御用的金盏!是娘娘们的凤钗!你那军中的糙货,也配让老夫动手?”
赵楷深吸一口气,知道不来点硬的是不行了。他拿出曹玮给的调令(虽然有点越级),沉声道:“胡师傅,此乃枢密院曹承旨亲下的急务,关乎军国大事!指南车若能成,万千将士便能于旷野密林中辨明方向,减少伤亡!您手艺超绝,乃国之大匠,岂能囿于金银细软?如今正需您这巧手为国效力,打磨关乎胜负之关键!精度若差一线,战场上便是生死之别!还请师傅出手!”
他一番话,半是抬出枢密院压人,半是戴高帽加煽情,说得铿锵有力。
胡师傅终于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赵楷一番,又看了看他手中盖着枢密院大印的文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波动。他沉默片刻,缓缓放下手中的金器,站起身。
“罢了。既然是军国要务,老夫便破例一回。带路吧。”
赵楷大喜过望。
胡师傅来到赵楷的工坊,看到那架半成品的指南车和一堆粗糙的铜环,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他没再多说,拿起一个铜环,看了看赵楷用炭笔标注的尺寸要求,又看了看赵章那把他从未见过的、刻度精细得吓人的“铁尺”。
然后,老人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取出一套极其精细的锉刀、磨石和抛光工具,开始工作。
那一刻,整个工坊都安静了下来。只见胡师傅的手稳如磐石,眼神专注得仿佛在雕琢绝世珍宝。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沙沙作响,铜屑一点点落下。
一个时辰后,第一个铜环打磨完毕。
赵楷用卷尺和自制的卡规反复测量,内径误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内壁光滑如镜!
“神了!真是神了!”赵楷忍不住惊呼。这纯手工的精度,简直堪比现代机床!
胡师傅脸上露出一丝傲然,但很快又收敛,淡淡道:“下一个。”
有了胡师傅这“人间数控机床”的加盟,关键零件的精度问题迎刃而解。赵楷趁机又请教了一些手工打磨和测量的技巧,受益匪浅。
最终,在所有零件都达到赵楷苛刻的精度要求后,大型指南车终于组装完成。
测试那天,曹玮竟然亲自来了。他还带来了两名看着就像老侦察兵的低级军官。
在将作监的一片空地上,赵楷亲自驾驶(推动)着指南车,前进,转向,绕圈,急停……
车上的木人手臂稳稳地指向南方,无论车体如何运动,偏移角度极小!
那两名军官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亲自上前操作验证,结果依然精准!
“好!好东西!”一名军官激动地拍着车辕,“有了这玩意,以后深入敌后,穿林过泽,就不怕迷路了!”
曹玮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中赞赏之色显而易见。他看向赵楷:“精度如何?可能量产?”
赵楷老实回答:“精度尚可,但极度依赖高级匠人的手工打磨,目前难以量产。若要大规模装备军队,必须解决零件标准化和加工精度的问题。”
“标准化?”曹玮捕捉到了这个新词。
“正是!”赵楷立刻来了精神,这是他早就想提的,“就是制定统一的标准,比如尺寸、规格、材质。所有零件都按统一标准生产,这样才能保证互换性,坏了也容易更换维修。而不是像现在,每个工匠做出来的都不一样,全凭感觉。”
他趁机将现代标准化生产的概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阐述了一遍。
曹玮听得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着指南车的车架,良久,才缓缓道:“此事……关乎重大,非一日之功。你且先将此车完善,写出详细制艺规程。标准化之事,容后再议。”
赵楷知道这事急不得,能引起曹玮的重视已经算成功了一步。
“属下明白!”
曹玮又看了看那辆指南车,对孙主事吩咐道:“将此车列入甲等机密,制艺规程妥善保管。参与工匠,皆签保密文书。”
“是!”孙主事连忙应下。
曹玮又勉励了赵楷几句,这才离去。
赵楷看着那辆凝聚了他心血的指南车,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敬畏的学徒工和正在收拾工具的胡师傅,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在枢密院将作监的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虽然伴随着“标准化”带来的阵痛和野望。
他的科技树,似乎找到了一片可以真正扎根、 albeit 需要不断改良土壤的试验田。
只是他不知道,他关于“标准化”的那番言论,正随着曹玮的汇报,悄然传入更高层的耳中,激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