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谎言·晋江文学城首发 ...

  •   雕栏玉璧都浴在熛风里,千万铁骑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黑河。身侧逃难的人很多,擦肩而过时总会撞到她肩胛。
      兵戈铿锵,穿行而过的人,手中或是横刀,或是短刃。

      兰惜看不清他们的脸,每每被带倒,身上便要多一二道血痕。她惶惶然地在人群中旋转、坠落,爬起后又不断循环相似的动作。
      最开始还会疼,越往后越察觉不到了。

      她任由泪水冲出眼眶,和衣服上、手臂上、地上的血融在一起。
      穿梭的人影越来越快,她试图拦下一人,问问发生什么事时,玉白的手腕却一挥而空。

      一面半透的铜镜出现在她指尖前,她清晰地看到镜中人的模样,似乎比如今看着稚嫩许多。

      也许这里是楼[1],住了不少孤魂野鬼,他们生前行骗作恶,死后就会被带到大镜子前忏悔。

      兰惜沉默地凝视镜面,光影交错间,她看到镜中人持簪,在将要咽气的女人脸上,刻下一朵血艳的刺玫。

      蜿蜒的血滴顺着女人的颌骨流下,“啪嗒啪嗒”砸进地砖,和水钟走动的动静叠在一起。
      在浓夜中吟声听毕,她亦捧镜,餍足地强迫这“无辜”的女人与自己同赏花开。

      “卫兰惜、卫兰惜。”

      她听不清,只是拿纤瘦的手指去触镜面,嘴里漫上血腥味。

      “卫兰惜!”

      她空洞的目光不知该落在哪里,她的右手已陷进半透的铜镜,腕间剧痛让她前伸的手停了下来。

      “兰惜……哲依、哲依……”

      重影缓缓交叠,十几簇火苗一点点灭去,壁挂伸出两枝灯盘,稳当地托起那两豆灯火。

      兰惜愣了一瞬,齿缘还贴在胀热的耳郭,她终于回悟般松口,垂眼一瞥椅侧捆着手的麻绳,已快让血浸透了。
      也不知她一向血虚,哪来的这么多血作耗。

      她活像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向后一靠,微微仰头,语调不阴不阳的,还透着几分松快。

      “疯子又如何?”

      脖颈上赫然是一圈参差的血洞,被油纸沾湿的垂发伏在肩头,白玉兰似的唇、跳脱出俗世的眼眸,与佛壁上受降的神魔几乎无二。

      紫衣郎也看愣了,她美得惊心动魄,在这一霎惊为天人。

      从小长在南都的晟澜杂胡,卫兰惜继承了母亲流姮的全部优点,眉漆若峦山,肤凝比悬云。
      不似母亲高挺的鼻梁,她的鼻子显得精致小巧,却平添了两分楚楚之情。

      透过她的狐狸眼,仿佛可以见到澜北月庭湖烟紫的底色。
      擅描丹青的大家,一定舍得用明珠千斛,磨来紫翡作画材,为她的美人像点睛。

      这才是卫兰惜。

      紫袍殿下将她锢在这寸尺天地间,目光一错不错,道:“你知道我想听什么,若你说的让我不满意了,这一口,我会让你千百倍奉还。”

      兰惜咧着嘴笑,两人之间隔着三寸的距离,纤毫毕现,她视线从他左耳郭的牙印转至琥珀色的眼瞳。
      若非他眼圈瞪得通红,她可能真就信了他会放过她。

      世子眉弓微隆,却因略有上扬走势的眼尾,将那刀削似的冷硬轮廓削弱了几分。
      这样的深窝眼在乾中也少见,她突然很想看看此人真正笑起来,是何种模样。

      兰惜心叹,都破罐子破摔了,今日梁子一结,他怎还会对我笑?
      是以她唇角又上翘了点,就像方才那点绮思从未出现,悠悠道:

      “崔廷英蠢,可我不蠢,他逼我画押是以权谋私,想让我卫府满门给他兄长偿命。殿下和他同气连枝,都是皇城拴起来的狗,吠的难听或好听,我一点也不关心,还是你以为,唱一段红白脸,我就会妥协么?”

      世子凉凉道:“我瞧你是活腻了。”

      兰惜像那掉了底的茶壶,歪头嘴硬道:“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

      他也笑,轻声道:“你都想好怎么脱身了?”

      兰惜道:“要看殿下肯不肯高抬贵手,放过小女。”

      世子微眯眼,像被她眼尾的一粒小痣刺了一下,沉声道:“若我不肯呢?”

      兰惜舔舔唇,上面还余留一丝腥甜,她不禁又倾前半寸,轻声道:“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嗤声道:“阴沟里的老鼠要过街,只会人人喊打,到了阴曹地府,难道就能一雪前耻了?你这幅样子,还不配与我为敌。”

      她也不恼,忍着头晕道:“洪慈堂离南街东门很近,内坊后的巷道瘴气冲天,我侥幸跑出来了,却因此伤了嗓子。我猜,附近有许多人,都死于瘴气罢?”

      “是又如何?”他脱口而出,想到她方才也是这般语气,颇为不爽快,“康市有瘴气绝非偶然。”

      兰惜道:“都说蛮风瘴雨,瘴毒在南方山川多见,康市之瘴气必是人为,漆脂却烧不出那臭鸡蛋的味道,故而你们遍寻南市,都找不出因由。洪慈堂受烟爆波及的屋宇至多一半,纵有石墙破损,剩下的一半,亦是烧没了。那些死于瘴气者,应还有未起火之处的百姓,小女说的对么?”

      世子颔首道:“按工部坊图丈量,洪慈堂原址附近的死伤,确如你所言。最早营救康市的军卫死了好些,献河公廨召集了整个大阳的仵作,最终告禀里写,死者皆尸身呈紫绀色,银钗探喉呈青黑,探腹无毒物反应,虽喉中糜烂,却非服毒亡故。再验眼球充血,肺胀水满,然衣裙未湿,却是水呛而毙。若按你之说,是烧了某物,才熏死了北边小坊和前去营救的人?”

      兰惜轻笑道:“地上废墟残骸,亦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小女言尽于此,不知殿下可还满意?”

      世子耳骨又隐隐作痛,他目光停在她颈间,不耐道:“你刚刚说我与崔迟若是皇城的狗,但好像真正拴在皇城的狗,并非我二人。我好心好意替你解了铁链子,你却咬我一口,那想必,南都的卫家人,便不会再对我龇牙了罢?”

      南都的卫家人,就剩她祖母长阳县主与兄长卫羽声。
      这是过河拆桥,得了消息就不认人了。

      兰惜扯了扯僵住的嘴角,接道:“阮清玉你……”

      他登时松开把着椅背的宽掌,一指点在她唇上,打断道:“我倒好奇,南都的卫家人会怎么吠呢?”

      粗粝的茧子磨着她的唇,依次抹掉了她唇畔的血迹。
      兰惜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这位殿下显然知道她的七寸在哪,仅仅是说出来就让她遍体生寒。

      “阳城离南都洛云三千里,但我这个人轴得很,认准了的事,千难万险也要去做完。”阮清玉直起身,俯视着她眼尾点漆似的小痣,“犯我者,虽远必诛,这不也是你的存身之道么?”

      她本来就不是泥捏的菩萨……
      兰惜努力冷静下来,汗珠挂在羽睫上,令她心神扑闪,她道:“我实乃不祥之人,而且睚眦必报,心眼比针眼都小,殿下还是离远些好,莫要再招我了。”

      阮清玉讥讽道:“不祥就不祥,别把自己看的如此高。你以为桩桩件件都是旁人招你,却不回头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

      “从你踏进大阳城的那天起,就是一脚踩进了泥潭,注定后半生不会安稳了。南都若真能庇佑你,五年前何必将你送来?你从父[2]巽公,祖上是崇渊阁中排第二的开国元勋,被特许国公之爵,世袭罔替,这样的勋贵,难道说不上话么?”

      卫兰惜别过脸不想听,她眉尖若蹙,此际更是蹩成个八字,虽一言不发,那汹涌的泪串子却又好似已道了万句。

      阮清玉提步要走,临了道:“你的路不该如此走,再这般作践自己,便是不识好歹了。”

      ◎ ◎ ◎

      临近四更,面覆白纱的女子卸下食盒,刑部几个狱卒得令,到外间喝酸梅饮子。他们再熬过最后一个时辰,就有白日换班的人来替岗。

      崔廷英则带这掌药一路进了深牢,这里如今就剩下卫兰惜一个犯人,犯不着留太多人杵在这。
      得到掌药“失血过多,受刑恐有性命之忧”的诊断,他悻悻道了句“晦气”,才自出口大步离开。

      他前脚走了没一会,掌药便掀了白纱,一屁股坐在草垫上,迅速从药箱中取出药材,持臼捣着。
      连串的动作倒没碍着她的嘴,愣是把刑部秋牢上下骂了一遍,还抖落出一堆旧闻。

      知卫兰惜不爱听崔家事,便逮着刑部尚书宣微骂得起劲。

      宣尚书早年为拜在御史大夫褚杭门下,登过今吏部尚书月如河的门,争取到了保荐的名额。
      而月如河的妹妹正嫁了巽公世子,算来还是兰惜的表叔母。

      “那宣微若是月家挚交,便该多照拂些,谁想上起刑来,竟这般不留情分。”

      宣微铁是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管她在哪受刑,恐怕都不知道她被世子拏获入狱。

      兰惜抱腿啃着温热的胡饼,混着羊奶死命往下咽,兑了冰白散[3]也无济于事,和吞刀子没有太大区别。
      她总想到阮清玉的那句“不识好歹”,所以一直以来,他没将她那点子事捅出去,居然是因为觉得她不够格。

      女子又将话头转向巽公,陈芝麻烂谷子的功绩,偏她书听的多,讲的也算绘声绘色。

      但兰惜实在没心情,叫停道:“汝媛,我不想再听南都事了。”

      丁汝媛把磨好的药粉倒入陶碗,边取牛皮囊边道:“这么失魂落魄的,又想家啦?”

      兰惜想起五年前的巽公府,她被祖母拿棍子赶上车驾,车夫的马鞭高高挥起,重重落下,“啪”的一声响彻,枣红色的马儿不由分说地撒蹄就跑。
      她掀起宝青色的幔帐,探出半个脑袋,对着祖母停留的身影放声大哭。
      那时老太太是怎么说的来着?

      “哲依你记住,我们卫家,没有孬种。”

      她已经不太记得起来十一岁的心境了,但她很清楚,这句话多么有分量,重到时时压在她背上,却也陪伴她走过了阳城每个孤寂的夜。

      阮清玉在官场摸爬数载,又没有她与祖母之间的血缘做桎梏,一语就道破了祖母亲手为她编织的谎言。

      兰惜不置可否,疲惫地接过那碗七厘散[4],仰头一饮而尽,道:“东内[5]那边怎么说?”

      丁汝媛低头看指上的骨戒,道:“端阳以后,白鸽就没有再带过任何消息。凡是问及内侍监,都说发了急病,圣后请老院判过宫暂住,北衙把沉香殿围了,等闲进不去,尚不知是什么情况。”

      内侍监迟雪萤把汝媛养在城南的通济坊,平常若有事,都是白鸽衔了鱼脬胶粘的核桃壳,只能强硬敲碎。
      里头花笺见水显痕,泡久了字迹自消,还挺安全。

      兰惜和杨尚仪有过约定,若两日无她音信,可设法传讯通济坊,走通各处打听她的下落。

      丁汝媛便是为她而来,都道枇杷黄医者忙,巧就巧在司药司确实缺人,杨尚仪也方便将她暂时召回宫中。

      两年前兰惜在海市贩消息,得知迟监喜欢胡女,回宫后便相中丁汝媛。

      丁汝媛出身草莽,家里姊妹众多,很小就被父亲卖进宫为婢。
      后来参选进了六尚,心思细腻,且果敢利落,听她说母亲是孚西来的胡驼女,也难怪她长得明艳。

      选她的理由太多,最重要的是她有个妹妹在掖庭,如今调去了尚仪局当值,和她关系亲密,能捏得住,不怕她随意反水。

      兰惜思索几息,从亵衣中摸出一块金鱼符,连同一枚骨戒,都塞进丁汝媛怀中,道:“端阳那日,我去康市寻他行踪,却见他横尸洪慈堂,脖颈处伤痕是蝎尾鞭所勒,与澜北脱不了干系。这事你知我知,圣后不肯透露迟雪萤身故的消息,因他在外朝任门下侍郎,是西党制衡东党和清流纯臣的枢纽,她不会轻易放掉这颗棋。”

      丁汝媛接来二物,摩挲着骨戒上的刻痕,在内圈看到小小的“萤”字,红着眼道:“你的意思是,圣后会找一个人,成为雪萤么?”

      兰惜叹了口气,停顿片刻才道:“不确定,伪者不真,再说迟雪萤那个样貌,谁又能捏出来第二个呢……且等等罢。”

      她回忆着迟监狭长的凤眼,颊骨窄窄的,下颌拐角不很明显,圆滑平整是最贴切且双关的形容了。
      他眉墨如画,乍一看见他,人心头就像平白落了一场雨,雾湿开一片。

      明明拆开来看,五官没有不出挑的,可合在一块,总模模糊糊成了一片影子。

      最大的缺点,大概是迟雪萤的眉毛,不修但细,若纤柳如弦月。
      也就是太细了,安在女子面上便是绝代芳华,天生的美人坯子,安在男子面上……

      不过他是个太监,放眼天下,唯有丁汝媛还肯拿他当男人。

      兰惜盯了汝媛半晌,吐息如兰,道:“丁汝媛,你不会真喜欢上他了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谎言·晋江文学城首发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趁篇幅没展开大修一下,剧情线会重新调整】 隔日有稿就更,未更不用等,点收有点惨淡但还是会写完的。 段评已开,欢迎捉虫,本人不定时活跃,求收藏求养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