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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花落 ...

  •   晨起,侍女慌忙来告,大父不大行了。

      我脑中“嗡”的一声,扔下手中的书卷便向外冲去。

      刚到廊下,便见阿爹只穿着一身素色中衣,甚至连外袍都未曾披上,发髻微散,全然失了平日里的沉稳,如同疾风般掠过我身边,直向大父的院子而去。

      大父的屋子里弥漫着沉重药味和一丝衰败气息

      阿爹的背脊剧烈地颤抖着,跪于床榻木阶上。我依着礼数跪在床榻前的地砖之上,叔伯亲眷都在赶来的路上。

      大父已是灯枯油尽。他双目浑浊,意识涣散,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一段话:

      “尔违众谋......深入敌境......号令不肃,行伍......罪二也;弃我.....鼠窜,罪三也;......捐弃旗鼓,损威辱国......“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带着无尽的不甘。那是他刻在骨血里的耻辱与自责,直至生命尽头,仍死死缠绕着他,不得解脱。

      阿爹痛哭,握住大父的手,将他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唤他“父亲”

      或许是阿爹的呼唤,唤醒了大父,他似乎有一瞬的清醒,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浑浊发黄的眼珠费力地转动

      “致尧.....”他的声音微弱如游丝

      “儿在!”阿爹猛地抬头,仿佛是绝望中生出了一点点希冀的火星,他急切地应着。

      “父憾此生......未见汉朝复兴,让你们兄弟几个......身披胡囊,在这......胡廷.....步履维艰,让你......”

      “父亲,不可再说......”阿爹忍着巨大的悲痛,哽咽着打断大父。

      “致尧,这么多年,该放下了......莫要......再执着了......我死后,将我的头颅......割下,埋入......汉土,让我再看一眼......故乡......”

      话音落下,大父眼中的那点光骤然熄灭。那只被父亲紧握的手,也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松开了

      上京花落的一个午后,大父走了。

      府邸内外瞬间被巨大的悲恸淹没。

      萧皇后遣使临吊,陛下下旨追赠大父尚书令一职,哀荣极盛。府门前车马如流,吊唁的各族官员络绎不绝。

      可是死后的追封,故去之人又是否能听得到?

      耶律隆绪和耶律隆庆一改往日张扬的色彩,穿了一身素雅的长袍,前来吊唁。

      昔日活泼跳脱的耶律隆庆,此刻也神情肃穆,举止庄重。

      离去前,耶律隆绪轻轻拉过我,他摊开手掌,手心是一只白玉雕成的玉兔,活灵活现。

      “这是鹭哥给的,她说等你回宫她还是要和你再战三百回。”

      我看着他掌心温润通透的玉兔,眼前浮现出耶律长寿女那骄纵又别扭的小脸。

      连日的阴雨透出了一丝阳光,我最终伸出手,收下了玉兔,请耶律隆绪代我谢过。

      阿爹一身素镐跪于灵堂前。他已是三日滴水未进。往日清俊的面容被憔悴和浓密的青黑色胡茬覆盖,眼神空洞得吓人。

      我捧着一碗白米粥,跪在阿爹身边,轻声呼唤阿爹。

      他毫无反应,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

      “阿爹”我再次呼唤他。

      阿爹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我脸上。

      “阿爹”我忍着泪,用力说道,“大父一定希望您振作,他未能亲眼所见的大好河山,我们替他去看看。他魂牵梦绕的故土,我们......我们总会找到办法,带他归去”

      阿爹干涸的眼中,两行清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入尘埃之中。

      他缓缓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吞咽下无法言说的悲怆。

      良久,他颤抖着伸出一直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接过了我手中那碗已然凉了的粥。

      夜晚,我梦见了大父。

      我们回到了那个午后,大父坐在院中的摇椅上小憩。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细碎的金斑,在他月白色的旧袍上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晒暖的芳香。

      大父闭着眼,手里的蒲扇轻摇,嘴角含着一丝惬意的笑,仿佛正沉醉在一个无比安宁的美梦之中。

      我走向大父,乖顺地坐在他脚边的矮凳上,将头轻轻靠在他膝上。

      微风拂面,摇椅轻晃,仿佛时间永远停滞在此刻。

      “阿鸢来啦”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蒲扇带来的凉风轻轻拂过我的鬓角,带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了墨香与药草的气息。

      “阿鸢,”他缓缓开口,仿佛在闲话家常,“我的好孩子,人这一辈子,就像这树上的花。看着繁盛,一阵风过,也就散了。能落在根下,是福气;若是飘远了,也莫要太过执念。”

      “大父......”我想抬头再看看他,他却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示意我继续靠着,莫动弹。

      “大父这一生,憾事良多。最憾......未能落叶归根。”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得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我这把老骨头,是埋在这塞北的风沙里了。可我的魂......它不认路......它总想着要回去......回去看看......”

      摇椅停止了晃动,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

      他伸出手,枯瘦却温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替我拭去滑落的泪水。

      风吹落了树上的梨花瓣,像是一场雪落。

      大父抬手,接住几瓣梨花。他将落在我发丝上的花瓣拂去。

      “这棵梨树......我以为它活不下来,没想到.......竟然在这寒凉之地......开了花。阿鸢你要记得,人如此树......无论落入如何艰难的境地,都要勇敢地.......活着”

      大父又抚了抚我的额头,像是要做最后的告别。

      “阿鸢,大父放心不下你。你还......这样小。可是人啊,就像那些飘落的花儿,总是要离别的,莫要再哭了......我们阿鸢是最勇敢的孩子,对不对。”

      话音渐渐飘散,他的身影在阳光中也开始变得模糊。

      我猛然扑上前,想要抱住大父。可是大父如同水中的倒影,再也无法触摸的到。

      “好孩子,你阿爹......就托付给你了......让他......放下吧......”

      最后的话语融入风中,摇椅上空空如也,只剩下蒲扇轻轻落在地上的轻响。

      枕上一片冰凉,窗外,天尚未明。

      大父的花儿,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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