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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谢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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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曹玮已逾两月,他似乎已经恢复往日容光,今日他一身靛蓝常服,负手而立,邀我沿街市漫步。
路过一家米行,我瞥见招幌上的字,米价似是比月前又涨了些。
行至拐角,我买了两张新出炉的胡饼,递给他一张。摊主是个矮小结实的汉子,脸上麻点密布,竟与饼上芝麻一般多。
我兀自出神,武大郎和潘金莲是这个时代的人吗?抬头便瞧见招牌上赫然四个大字:大郎炊饼
“汴京城里,可有一位名叫西门庆的员外郎么?”我鬼使神差地问。
曹玮啃饼的动作顿在半空,他收回手,认真思忖片刻。“似乎......未曾听闻。”
或许只是个巧合,我挑挑眉,啃着饼继续向前行去。
自身份挑明后,我和曹玮的相处便自在了许多,他不再是那个步步试探的宋国将军,仿佛也变回了上京的阿四,活泼了许多。
他忽然在一家首饰铺前驻足,我抬头,只见檐下金箔映日,晃得人眼花。铺内往来皆是绮罗珠翠的贵女。
我摇头不愿进去。
“为何?”他不解
“这里的首饰太过昂贵,非我所能消受。”我转身引他走向记忆中的街角,“我记得前面另有一处。”
那中年妇人仍在,支着小摊卖着各色首饰。
我寻了一遍,未见那枚契丹鹿纹银腰坠,便开口询问。
“娘子说的是那枚胡坠?早前便叫人买去了。”摊主看见我和曹玮衣着不凡,满面堆笑,忙从摊下取出一只木匣,“官人,娘子,且看这枚碧玉簪,才是真真配得上娘子的好物件。”
曹玮从盒子中取出簪子细看,我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这支碧绿簪,通身凝着湖水般的幽碧,簪首錾刻着缠枝莲纹,花瓣蜷曲间还嵌着细碎的银箔,簪杆纤细却挺括,尾端磨得圆润。
他抬手,将玉簪轻轻插入我发间。引得摊主惊呼,
“官人好眼光!这簪子正配娘子,真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摊主连声赞叹。
我忙将簪子取下,放回盒中,连连拒绝。
“权当谢礼,”他已示意摊主包起,“谢过娘子的救命之恩。”
“是‘小’娘子,别喊错了......”我有点别扭地别过头去,“你娘子姓李......”
“是,小.......娘子”他故意把“小”字拖很长,眼中的笑意更甚,“那不过是长辈的玩笑话”
这个小插曲让气氛松快了些。信步而行,不觉竟至城墙脚下。
我望向城墙,想起那个一身粗布麻衣只想为城内百姓谋福的赵谨,不知道他是否实现了他的梦想,城内无一人挨饿,老有所依。
阳光洒在城墙上,一半金辉,一半灰白,一半辉煌,一半沧桑。
“阿鸢想上去看看吗?”他见我出神,开口询问
“可以上去吗?”
“自然”说罢,他前行半步为我引路。
石阶漫长,将街景渐渐压在脚下。我站在城墙之上,俯瞰着繁花似锦的汴梁城,仿佛上位者睥睨众生。
千年之后,汴梁昔日盛景已无人识。这座曾冠绝天下的都城,终究湮没于历史长河。后世为欧风所扰的审美,较之汴梁的清雅风骨,巧夺天工,不及万分之一。
曹玮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拂过我的臂膀。
“阿鸢,可喜欢汴京?”
“喜欢!”我的眼睛竟是一刻也不舍得离开汴梁的美景。
“喜欢便留下吧。”
曹玮看似无心的话,却扰乱了我的心跳。
我无意间看到远处有一台木质的庞然大物,便向前走去。
那是一张前所未见的巨弩,形制奇特,两张强弓前后结合,弩臂粗壮,矢道幽深,规模竟如一张小床。
守卫兵士认出曹玮,行礼退开。我下意识想触摸那冰冷的弩身,却被他出声制止。
“别碰。此乃床子弩,威力非凡,可射千步之遥。”
千步!我心中大惊。大辽最强的弓弩也不过七百步,若此弩成真,必是战场上最恐怖的杀器。
“可已投入实战?”
“尚未,但已演练多次,必可杀穿敌军。”
城墙上的将军,带着他的骄傲,仿佛胜利已在眼前。
“你口中的敌人,却是我的家人。”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不是滋味。
他忽然转身,双手握住我的肩,语气激动起来:“阿鸢,他们不是你的家人!你的家在这里,在这片汉土之上!”
我挥开他的手,退后一步。
“何为家?血脉所系便是家么?可我于此地,终究是客。这片繁华,并无我的立锥之地。”
“阿鸢,你身体里流的是汉人的血!你是汉人,不是胡人!胡汉......永无可能成为一家。”
他上前想拉我的手,我再次避开,他扑了空。
“我只知,契丹未曾因我是汉人而伤我分毫。让我活下来,长大成人的,是契丹。我的欢笑眼泪,都留在塞北的草原上”
“阿鸢,因为你是韩德让的女儿!”他的眼中满是痛色,声音也沉了下去,“你享受着庇护,可知那些无依无靠的寻常汉人,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他不再多言,几乎是半拉半扶地将我带下城楼。
他将我扶上马背,随即也翻身上马,一扬鞭,便向着城郊疾驰而去。
黄泥垒砌的院墙,一扇半旧的木门虚掩,院内传出孩童的嬉笑声。
门轻虚掩着,曹玮上前扣响门环。
“谁呀?”
应门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待他开门,我不由一怔。
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面部可怖的人。他的左眼空洞,脸上布满了刀疤,皮肉翻出有长好,像是无数条肉虫盘踞在脸上。右手袖管空空,行走时腿脚亦是不便。
“是宝臣啊”他独眼一亮,侧身让我们进去,“快进来,快进来。”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带了丝惊喜:“哟,今日竟带了姑娘来。”
院子虽简陋,却收拾得极为整洁,柴火齐整地垒在角落。十来个年岁不一的孩子正在玩耍,男孩斗着木剑,抽着陀螺。女孩们或在地上画格,翻着花绳,还有个小的骑在木马上,自得其乐。
中年男子招呼我们坐下,为我们沏茶。杯沿已有缺口,但曹玮却毫不在意,仰头饮尽
“宝臣今日怎得空过来?前线战事可还好?这位姑娘是?”
中年男子说罢又将曹玮的杯中蓄满。
“西北暂无战事。今日得空,便过来看看。这是李鸢,汴京王家的表小姐。”曹玮向我介绍男子的身份,“阿鸢,这是刘叔,曾是我军中副将。”
“刘叔,唤我阿鸢便好。”
寒暄几句,刘叔便热情地张罗我们留下用晚饭。说完他便起身进到屋里张罗。
我正打量着院落,一个穿着头发乱蓬蓬的小女孩跑到我面前,她的粉色衣衫已褪色。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阿姊,你真好看。”
我将她抱到膝上,想为她整理头发,奈何自己也是梳妆废人,只得勉强拢起,扎了个歪歪的丸子头,又将她额前的碎发往后拢了拢。
又有个小男孩跑来,塞给我一小把揉得皱皱的野花。
“阿姊,送你。”
我接过花,道了谢,摘下一朵小黄花簪在小女孩的发髻旁。她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拉着小男孩跑开了。
待我抬头,才发觉曹玮一直看着我。他的眼里有温暖,有欣慰。
这里是……”
“都是战场遗孤。”他望向那些孩子,声音低沉下去,“他们的爹娘,有些战死沙场,有些……亡于胡人刀下。刘叔伤残退役后,便收养了他们。我得了空,便来看看,送些用度。今日来得仓促......”
“为何不送慈幼局?”我有些疑惑。
“他们籍贯并不在汴京”他言语间透着一丝无奈
曹玮看向他们,像是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
他转而凝视我,神色肃然:“阿鸢,若没有胡人,他们本可在父母膝下安然长大,而非成为孤儿。你告诉我,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胡汉如何成为一家人?”
“宝臣,错的不是胡人或汉人这个身份,错的是战争本身,是那些执意掀起战火的人。这与血脉,种族无关。”
他突然怔住,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仿佛心中根深蒂固的信念有了一丝裂痕。
这时,两个追逐打闹的男孩跑过,一个挥舞木剑,高声喊着::“杀啊,杀死胡奴!”
我拦下他,抹去他脸上的汗污。我问他:“你为何讨厌北边的人?”
“他们杀了我的爹娘!他们是胡虏!我要杀光他们!”小男孩激动地挥舞木剑。
我轻抚他的头,柔声问:“为何他们是胡虏?他们不也和我们一样一双眼睛一张嘴,都是堂堂正正的人吗?”
小男孩连连摇头,推开我的手。
“不一样!”男孩用力摇头,推开我的手,“他们说的话我们听不懂!他们是野蛮人!”
我蹲在地上猛地一怔,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划破我心中的迷雾。
不一样的“话”......所以是野蛮人。是为何?
是语言,是文化,是彼此隔绝的认知与认同!
可为何千年后,疆域内虽有众多民族,方言各异,却能和谐共处,凝聚一心?因为我们能用共同的语言沟通,认同同一个宏大的文明概念,承载着同一段悠长的历史传承。
和平的基石,或许并非武力征服,而是文化的交融与彼此的理解。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能够沟通。
我们需要一种彼此都能听懂的语言,去消除“野蛮”的误解,去搭建“文明”的桥梁。
晚餐是简单的青菜萝卜,佐以半只鸡,孩子们却吃得津津有味,脸上尽是满足。
饭后,曹玮牵着马,我们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
暮色四合,我望向曹玮,他的轮廓在余晖中显得有些模糊。
“宝臣,你有没有想过,终有一日,辽宋之间可以不再征战,和平共处?”
他沉默良久,望着天际最后一抹夕阳,轻声道:“会有......那样一日吗?”
“会的。”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