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鸢》砚南灰

4、留宿宫中

　　宫宴的喧嚣散去，皇后将我和耶律长寿女留下，其余皇子公主先行回到各自寝宫。

　　耶律隆绪经过我时，投来一个温和且略带安抚意味的眼神，耶律隆庆则冲耶律长寿女儿挤了挤眼，换来她一个没好气的白眼。很快，偌大的殿内便显得空荡起来，烛火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鹭哥，听说你今日又没有去学堂，这是为何？”萧皇后已移步至窗畔的一张紫檀木榻上坐下。

　　耶律长寿女嘴一撇，双明亮的眼眸瞬间氤氲起一层委屈的水汽，提起裙摆走上扑进皇后的怀中，双臂挽着皇后的右臂，撒着娇。

　　“母后，儿臣不想读书，我大辽国以马夺天下，儿臣更喜欢骑马狩猎！”

　　萧皇后轻抚女儿的额头道：“草原儿女自然是应该策马扬鞭，但汉族文化传承千年，其治国安邦之策、伦理纲常之序、诗词歌赋之美，乃至农工技艺之精，皆有独到之处，足以让我大辽借鉴学习。母后从小随兄长学习，方知其中广阔天地，受益匪浅。你父皇亦是如此，坚持推行因俗而治，兼容并蓄，方有今日南北和睦、日渐昌盛的大辽。”

　　耶律长寿女歪头依靠在萧皇后的腿上，萧皇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殿内烛火暖暖，熏香袅袅，看着母女温情的这一幕，我突然也很想自己的母亲。

　　她现在在哪，过的好吗？是否也在想我。

　　想着想着，鼻子发酸，眼前迷茫起来，眼泪悄悄滑落。

　　我赶忙用衣袖擦擦，生怕被别人发现。但这丝缕悲伤还是被萧皇后察觉，唤我上去。

　　我乖巧地跪坐在萧皇后的另一侧，皇后轻轻拍拍耶律长寿女的后背，耶律长寿女起身坐直。萧皇后侧过身向我，将我发髻上勾住的发带理顺，又将我的碎发拢到耳后。她用拇指指尖抚过我湿润的眼角。

　　她看着我，但眼神又好像穿透我在看别处。

　　“果然是年纪小，还会哭鼻子。”耶律长寿女撇过头，冷哼一声。

　　哎呀妈呀，我上辈子好歹还活了二十多年，竟然被一个小女娃训了，这感觉还是真新奇又憋屈。

　　内心疯狂吐槽，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我迅速调整表情，抬起脸，努力挤出一个最天真无邪的笑容：“臣女一心仰慕皇后娘娘，今日得见天颜，一时激动情难自抑”

　　萧皇后被我逗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耶律长寿女更生气了，直接转过头去，背朝我。

　　萧皇后牵起我的手，将我和耶律长寿女的手叠放在一起。

　　“阿鸢，鹭哥是我最小的女儿，被朕与她父皇惯得性子骄纵了些。你俩年岁相当，以后一起上学正好做个伴。”

　　“我才不要和一个汉人做朋友呢！”

　　耶律长寿女像是被火烫到一般，用力甩开了我的手，提起裙摆就向殿外跑去。皇后眼神示意身边的近侍，女官行礼退下后追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变化打破了温情的宁静，萧皇后捋平被女儿弄皱的衣摆，平复好心情，回看向我道：“阿鸢，这些年你阿爹可好？”

　　我认真思索了一下，这半大老头好像没有什么不好，每天按时吃饭，按时进宫上朝，按时上书房呆上两个时辰，按时睡觉。

　　但……似乎就是太“如常”了。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难以窥测。爱爹很少提及过往，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沉寂。

　　于是我回到：“回娘娘，阿爹一切如常。”

　　萧皇后拉过我的手，握在她的手掌中。她的手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滑嫩，而是带着薄茧。她摩挲着我的手时会有些轻微的刮疼。

　　萧皇后仿佛陷入了久远的思绪中，喃喃道：“那年我五岁，，阿恰（父亲）为我请来了一位汉人夫子教授汉文，汉家文化博大精深，其中蕴含着无穷的智慧与力量，我们萧家的子孙，无论男女，都需潜心研学，不可怠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阿爹......”

　　深夜，我躺在偏殿里久久无法入睡，一直在消化萧皇后晚上说的这些话。

　　原来皇后和我阿爹很早就相识了，在属于他们的少年时光里。

　　萧皇后本名萧绰，出生于契丹贵族中最出名的萧家。从小天赋异禀，生的又美丽，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星星。

　　萧父一心希望自己的女儿们有一天能问鼎皇后宝座，因此一直按照皇后的标准严格教育着萧绰与各位姐姐。不仅要求她们骑射了得，更要聪明有谋略。正因为对汉族文化的崇拜，萧父延请了当时的汉人大儒，我的祖父韩匡嗣做萧家几位公子小姐的汉文老师。

　　祖父虽是文人，但排兵布阵也不在话下。当时的辽国常年征战，祖父常常要去前线参战，这时候就由父亲代为授课。

　　当时皇后不过五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和如今的耶律长寿女一样，她也曾经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让他们去学习一个已经逐渐走弱的国家的文化。

　　直到那个清晨，她遇见了年少的阿爹。

　　皇后说，阿爹是她见过的，最有才情的男子。遇见阿爹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世上竟然有温润似玉的男儿。

　　不知为何，这平静叙述的背后，总是有着一些说不清的悲伤。可是她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她已经成为了皇后，有众多可爱的孩子，陛下给了她一切可以给的特权，她甚至可以对着百官自称“朕”，这在历史中除了武则天还是独一份。

　　还是后悔没有好好学历史，我只记得萧皇后最后成为了萧太后，和宋朝分庭抗礼数十年，这样一个伟大的女子怎么可能会有儿女情长的遗憾？可是我是在是想不起中间发生的故事，不知道未来的走向，每个人的结局是如何。

　　我捶了捶混乱的脑袋，告诉自己别多想了。既来之则安之，好好过自己的人生。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乌青的眼睛又去上了学堂。

　　耶律隆庆看到我时，扑哧笑了出来：“阿鸢，你昨晚是去做贼了吗？哈哈哈哈......”

　　我郁闷地趴在桌案上，将头埋进臂弯中，

　　耶律隆绪温柔地开口：“可是偏殿的床榻睡不惯？母后晨起时还特意问起你，说若是不习惯，今日便可让韩教授接你回府歇息。”

　　“真的！”这消息如同天籁，我激动地抬起头，站起身给了耶律隆绪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耶律隆绪身体一僵，并没有料想到我会如此热情，双颊“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耶律隆庆似乎有点吃味，“你这小女娘好生奇怪，明明长着汉人的脸，性子却又像我们契丹女儿一样热情率真，真怀疑你生错了皮囊。”

　　“阿鸢在此谢过两位阿兄！”说着，我微微福了一礼。

　　耶律隆庆这才又重新开心起来，像是一只翘起尾巴的大公鸡，傲娇地坐回书案前。

　　哈哈，小孩子真好玩又好哄。

　　这时，耶律长寿女在一众陪读宫女的簇拥下也来到了学堂。她斜睨了我一眼，便坐到了左侧的书案坐席中。

　　今天我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她。

　　一张典型的契丹贵族少女面容，圆润的脸庞上带着健康的红晕，那是草原风霜与宫廷滋养共同作用的结果。她的眼睛细长而明亮，眼神里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和不服输的性格。

　　她梳着契丹孩童的传统髡发，但样式比男孩更精巧。头顶的头发被剃去，但额前和鬓角留出了秀美的发绺，修剪得整整齐齐这些留下的头发会被精心编织成几条细小的发辫，辫梢用红色的丝绳缠绕，点缀着小巧的金珠。她耳垂上戴着镶嵌着绿松石的小巧金耳环，颈部挂着青红相间的玛瑙项链

　　她身穿一件祖母绿色窄袖的圆领左衽袍，袍子用上等的丝绸制成，绣着精美的宝相纹样。腰间上悬挂一个小巧的蹀躞带，但不同于耶律隆庆佩戴的弯刀和耶律隆绪坠着的玉佩，她的小带上挂着一个丝绸香囊。

　　其实细看耶律长寿女还是很漂亮的，那种带着野性与骄纵的生命力也很符合契丹族的审美，就是这脾气有点太骄傲，让人觉得不好相处。

　　“你这个汉人奴隶，别用你肮脏的眼看本公主。你再看我定让人剜了你的双眼！”耶律长寿女生气地说道。

　　得了，我无趣的回过头，还是保住眼睛和小命重要。

　　“鹭哥不得无礼！阿嬷平时是怎么规劝主子的，竟纵得你如此无法无天。你再如此失礼，我即刻禀报母后，将这些无法约束你的奴仆全部送入奴隶场。”

　　耶律隆绪有些生气，奴仆跪倒一片。我本来觉得他性子有点像阿爹，都是走温柔挂的，没想到也会生气。也对，毕竟是储君，怎么可能只有温柔。

　　这时阿爹走了进来，耶律长寿女似乎也有些忌惮阿爹，虽仍板着小脸，却也不再出声，只是狠狠剜了我一眼，才不甘不愿地翻开面前的课本。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入，清朗读书声在崇文馆内缓缓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