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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鸾影·辞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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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十三年的春风,吹到晏京时,依旧带着去岁冬日的料峭。傅鸾站在镇国将军府演武场的边缘,看着家将们操练,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古朴的短剑。剑身的冰凉,能让她在这座日益浮躁的帝都里,保持一丝清醒。
父亲傅廿辉虽仍留京任职,并未即刻奔赴边关,但朝堂上的暗流,她并非毫无察觉。新帝登基,年号“永和”,听着是海晏河清的好兆头,可父亲书房里夜半不熄的灯火,以及幕僚们偶尔流露出的凝重神色,都告诉她,这“永和”之下,是比北狄犯境更凶险的波澜。
“鸾儿,”傅廿辉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声音沉稳,“今日长公主府春宴,帖子送来了。”
傅鸾转身,眉头微蹙:“父亲,我们与长公主府素无深交,何况如今…” 她未尽之语,彼此心照。长公主李祯的野心,在帝都并非秘密。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傅廿辉目光深邃,看着女儿英气逼人的脸,“去看看,听听。这晏京城里的水有多深,光在府中练剑是看不透的。记住,多看,少言,守住本心即可。”
傅鸾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这场宴会,是试探,也是表态。她点了点头:“女儿知道了。”
崇仁坊 ·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的春宴,极尽奢华之能事。朱门高耸,车马如龙,往来皆权贵。傅鸾一身墨蓝骑装,在一众绫罗绸缎、环佩叮当的贵女中,显得格格不入。她无视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轻蔑的目光,径直入了园。
园内百花争艳,丝竹悦耳,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笑风生。傅鸾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冷眼旁观。她能看到父亲口中的“皇权守旧派”勋贵们自成圈子,神态间对新帝颇多维护;也能看到一些官员穿梭其间,笑容满面,却眼神闪烁,那是试图左右逢源的“中立派”;更有一些人,明显以长公主马首是瞻,言语间不乏对东宫的微妙试探。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水浑”。
她感到一阵无趣,正欲转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喧嚣,便看见李桃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傅姐姐,母亲让您过去呢。”在李桃心里,虽然傅姐姐看着冷,却给人一种想要靠近的感觉,很温暖,“好桃桃,我等下过去,你先去玩吧。”看着李桃天真烂漫的样子,着实与这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正抬步时,一阵琴音却如清泉般,突兀地穿透了这片浮华,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那琴声…非同一般。不是寻常闺阁中流行的软糯调子,而是《鹧鸪天·纸鸢误》。
‘碧落扶摇一线悬,乘风欲访九重天。
云迷雁字终难寄,丝系芳心不肯还。’
曲调苍凉磅礴,带着不属于这精致园林的洒脱与不羁,指法精湛,情感充沛,竟不似女子所能。
鬼使神差地,傅鸾循着琴声,向园子西侧一座临水的小楼走去。
西楼窗前,坐着一个白衣少女。春日暖阳透过雕花棂格,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约莫十五六岁,眉眼如江南水墨般清丽淡雅,与方才听到的苍凉琴音似乎毫不相干。然而,她那飞舞在琴弦上的指尖,却精准地奏出了那份渴望挣脱束缚的灵魂之音。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傅鸾不自觉地轻轻抚掌。
少女受惊抬头,四目相对瞬间,傅鸾感觉心上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那少女初时有些慌乱,像受惊的小鹿,但眼神迅速沉淀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倔强。
“惊扰小姐了。”少女起身,行礼如仪,举止是标准的闺秀风范,声音清越如山间溪流,“丞相府,墨辞。”
“镇国将军府,傅鸾。”傅鸾抱拳,行了一个与她风格迥异的礼,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你弹的不是寻常女子、且不是你这个年龄该会、该理解的曲子。” 她心中讶异,这位以才情闻名的相府千金,内里竟藏着如此风骨。
墨辞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那端庄的面具似乎裂开一道细缝,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带着点狡黠:“傅小姐听的,也不是寻常女子会欣赏、能听懂的曲子。”
二人相视,竟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在空气中悄然滋生。仿佛在这虚伪的宴会上,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呼吸的同类。
前厅的喧哗声渐近,似乎有人朝这边走来。傅鸾敏锐地注意到,墨辞几乎是瞬间便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温婉柔顺的标准闺秀姿态,与方才弹琴时那个灵魂洒脱的少女判若两人。这娴熟的“变脸”,让傅鸾心中升起一丝好奇,也有一丝…怜惜。
“原来你在这里。”长公主李祯的声音传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子——长子李代,次子李疆,以及几位宗室子弟。李祯笑容满面,目光在傅鸾和墨辞身上转了一圈,笑道:“代儿,疆儿,快来见过傅将军的千金和墨丞相的孙女。鸾儿的武功得了傅将军真传,小辞的琴艺在晏京也是数一数二的。”
李代的目光落在傅鸾身上,带着符合他此刻身份的、适度的欣赏与探究,沉静而克制。傅鸾能感觉到,那目光背后是审度,而非李疆那般几乎毫不掩饰的、对墨辞流露出的惊艳与痴迷,以及…对自己这边一扫而过时,那混着嫉妒与不满的复杂神色。
傅鸾和墨辞同时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然而,傅鸾心中冷笑。长公主这番介绍,用意再明显不过。将自己与李代并提,将墨辞与李疆相连,这分明是在为下一局的棋做铺垫。她想起父亲的叮嘱,更觉这宴会索然无味。
太子李弘此时也缓步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先是掠过墨辞,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对才女的纯粹欣赏,随即看向傅鸾,眼神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傅鸾能感觉到,这位年轻太子似乎也洞悉了长公主的意图。
回到宴席,长公主笑着对傅鸾道:“鸾儿,代儿近日在练兵,听说你精通兵法,不如去指点一二?”
傅鸾心中明了这是创造她与李代独处的机会,面上却不得不应下:“长公主谬赞,傅鸾才疏学浅,不敢妄称指点。”
李代却显得十分热情:“傅小姐过谦了。谁不知傅将军麾下‘铁骑军’威震边关,傅小姐得父亲真传,必有不凡见解。”
傅鸾只得随李代前往练武场,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
练武场上,士兵们正在操练。李代指着阵型道:“这是我近日研究的‘雁行阵’,傅小姐以为如何?”
傅鸾仔细观看,片刻后道:“阵型巧妙,但侧翼薄弱,若遇骑兵突袭,恐难以应对。”
李代眼中闪过惊讶:“傅小姐果然慧眼如炬。不知有何改进之法?”
傅鸾略一思索,道:“可将侧翼收缩,增加纵深,同时布置绊马索和弓箭手,以防骑兵冲击。”
李代闻言大喜:“妙啊!我怎么没想到!”
二人讨论兵法,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傅鸾发现李代虽年轻,却对军事颇有见解,并非徒有虚名的纨绔子弟。
“傅小姐不仅武艺高强,对兵法的理解也令人佩服。”李代由衷赞叹,“难怪傅将军常夸你是‘将门麟儿’。”
傅鸾微微一笑:“少将军过奖了。倒是少将军年纪轻轻,已有如此见识,实在难得。”
李代眼中闪过复杂神色,轻声道:“身为长公主长子,若无一技之长,何以立足?”
傅鸾听出他话中有话,却不便多问。
回到宴席,傅鸾发现墨辞正与李疆对弈。见她过来,墨辞抬头微微一笑,眼中有着难以察觉的默契。
李疆则全神贯注于棋局,并未察觉傅鸾的到来。只见他举棋不定,额角渗出细汗,显然处于下风。
墨辞落子轻巧,每一步都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杀机。不多时,李疆已溃不成军,只得投子认输。
“墨小姐棋艺高超,李某甘拜下风。”李疆红着脸道,眼中满是钦佩。
墨辞谦逊一笑:“二公子承让了。不过是侥幸而已。”
傅旁观了整局棋,发现墨辞的棋风与她弹琴时如出一辙——表面温和,内里却藏着不为人知的锋芒。
宴席终了,宾客陆续告辞。傅鸾与墨辞在门前相遇,惺惺相惜。
“今日与傅小姐相谈甚欢,盼日后还能有机会切磋琴艺。”墨辞温声道,眼中却有着别样的期待。
傅鸾会意:“我也期待再闻墨小姐琴音。”
二人行礼告别,转身各自上了马车。
马车内,傅鸾摩挲着腰间短剑,脑海中浮现出墨辞弹琴时的模样。那双纤细的手,如何能奏出那般苍凉有力的曲子?那温顺的表象下,又藏着怎样的灵魂?
而另一辆马车上,墨辞轻轻抚过琴弦,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傅鸾,与她见过的所有贵女都不同。那双眼睛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看透人心。
“小姐似乎今日心情很好。”丫鬟明月轻声道。
墨辞微笑:“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回到丞相府,墨辞径直前往书房拜见祖父墨丞相。墨圭贤,在朝野,文武百官里就属他最得毒舌,此时老人正在挥毫泼墨,见孙女回来,头也不抬地问:“今日春宴如何?”
墨辞恭敬回答:“长公主府春宴一如既往,宾客尽欢。”
墨丞相放下笔,审视着孙女:“李疆那孩子如何?”
墨辞垂眸:“二公子温文尔雅,才学出众。”
“嗯,”墨丞相满意地点头,“长公主暗示,有意与我家结亲。李疆乃长公主亲生儿子,更是嫡子,又深得太子赏识,前途不可限量。”
墨辞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全凭祖父做主。”
回到闺房,墨辞屏退下人,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夜空。晏京的星空被万家灯火映得黯淡,就像她的未来,看似光明,实则朦胧。
她想起傅鸾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心中泛起一丝羡慕——那个女子,活得如此自由洒脱,仿佛不受任何束缚。
而自己,终究只是困在金笼中的雀鸟,再如何扑腾,也飞不出这深深的庭院。
与此同时,傅鸾也回到了将军府。父亲傅廿辉正在庭院中练剑,见她回来,收剑问道:“今日春宴如何?”
傅鸾撇嘴:“无非又是一场相亲会。长公主有意撮合我与李代。”
傅廿辉皱眉:“李代那小子配不上你。”
傅鸾惊讶地看向父亲。历来父亲对她婚姻大事并不上心,今日竟说出这样的话。
傅廿辉叹了口气:“鸾儿,朝中局势复杂,长公主一党与太子明争暗斗。我傅家世代忠良,不参与党争,你的婚事,也不能成为政治筹码。”
傅鸾心中感动,轻声道:“父亲放心,女儿自有分寸。”
回到房中,傅鸾取出母亲留下的琴,轻轻拨动琴弦。母亲生前是长安有名的才女,却因家族联姻嫁入将门,一生郁郁寡欢。
她不愿重蹈母亲的覆辙。
脑海中再次浮现墨辞的身影。她看似温顺,实则不然,实在是让人心生好奇。
“丝系芳心不肯还。”她轻声吟诵着古诗句,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触动。
窗外,月色如水,洒满京城的街巷。两个少女的初见,却像一颗投入彼此心湖的石子。傅鸾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不仅与这帝国的风云变幻紧密相连,更与身边这个看似柔弱的相府千金,结下了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