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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八岁 ...

  •   云倦没有分清师兄到底有没有生气。

      那晚谢知遥听她把话说完,闭上眼叹气也不是、吸气也不是,薄唇半启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瞪了她一眼,他大概是想吓她,可那张脸无论怎么变也没有余师叔那样能镇住小孩。

      “吃。”

      “谢……”

      习惯要出口的感谢只蹦出一个字,便被他的一个眼神硬生生止住,云倦咽了口唾沫,点点头才坐下。

      小粥煮得黏稠,两个流心煎蛋金黄酥脆,还有一小碟炒青菜亦是美味。这都是云倦隔着门板亲耳听到师兄做的,但不要问为什么懂事乖巧的小孩听到师兄给自己做饭却不去帮忙,因为在师兄发现云倦门开了个缝,有只小脚跃跃欲试就要踏出来的时候,也是一个眼神就瞪了回去。

      云倦吃饭,谢知遥就坐在一旁翻书,蓝色的封皮被手掌遮盖住,云倦看不清是什么名字,但也是一个能找话题的由头。

      “师兄,你在看什么啊?”

      “要事。”

      “……那师兄你忙。”

      想着既然是要事那自己就不多嘴了继续小口喝粥,竟又被师兄瞪了一眼。

      看来确是有气,可既没在碗里下毒,也没让门板夹腿,更没往青菜里掺小石子,云倦觉得他还是好脾气的——也许从前也有人被他放过,可也可能从没有谁像她这样把谢知遥的“假面”当面揭了,还仗着一层孩童的外皮,说得直白又天真。

      他多半是一时还没想好要怎么报复吧。

      云倦并没有什么受虐的癖性,可眼下这状态她竟也满意,毕竟对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来说,能在她面前成这样,差不多也算亲近了吧。

      “啪”的一声,书被他拍在案上,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更惹他不快,云倦正好吃完打算起身告辞去上学,被这一声震在凳沿上,屁股悬着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大眼睛眨了两下盯着他看——她没笑,因为只要嘴角一翘他就会瞪她。

      那以后,是不是就这样大眼瞪小眼。

      她第一次认真觉得,谢知遥其实也挺有小孩子脾气的。

      没等她再胡思乱想,他起身了。

      “走。”

      一个字也不多,难得惜字如金的谢知遥。

      看他起身,想来是要送自己吧。

      她跟到门口,还是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力道很轻,却像一只收了爪的小猫挠在他心口,闷闷的,让人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云倦觉出自己又被谢知遥在心里瞪了一眼,刚要松手,他的手已经抬起来,如先前几次那样握住她,这回却不再虚虚搭着留空。

      云倦第一次真切感到了师兄掌心的温度——

      有点凉,但不至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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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月月姐说的那个友人,是知道自己惹了某人不开心,其实心里还觉得这样也挺好,只是不晓得接下来怎么处理,对吧?”

      “嗯,大抵是这样。”

      杏儿当真好哄,午饭后云倦把与师兄的事用“我有个朋友”的讲法说给她听,她半点不疑,反倒皱着一张小脸连着追问好几回月月姐什么时候背着她结识了不认识的朋友,竟半分都没往谢知遥那边去想。

      云倦问这些,主要是觉得师兄把“生气”的态度摆出来其实是好事,可如何打破僵局却是难事,按谢知遥如今这般表面冷冷的、手上却还在照拂的样子,若自己不先想法子,等他自己想通了,也就轮不到云倦什么事了。

      “那……月月姐的友人和那人熟吗?”

      “不算太熟吧?”

      “唔,那既然不熟,何必还要处好,放一边不管不就行了吗,这不是月月姐你教我的嘛——不熟之人不必深交。”

      杏儿一边说一边点头,觉得自己把月月姐的道理背得挺熟。

      云倦没想到会被自己的话噎住,本是想问杏儿怎么破局的,因她是货真价实的孩童,借点小孩子的法子面子上总能过得去,不然自己这小孩就装得太失败了——虽然她装得也一向不怎么成功。

      “话也不能这么说,嗯……反正是为了以后打算,总归要让我的友人和那人和好更要紧。”

      “那就送点那人喜欢的东西?”

      “……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那说点好听的话?”

      “……连话也不怎么想说。”

      杏儿的小脑袋瓜实在没招了,都这样不了解又不亲近了,上赶着贴上去图什么呢,她只好把心里话问给最信任的月月姐,而对方只是盯着她看,没有作声,伸手去摸了摸她腰间新挂上的弟子牌。

      掌门的亲传弟子牌是红色,这几日杏儿日日都挂着,也因此惹来不少同龄人的窃窃私语,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只是当着云倦不说而已。

      这些话云倦不听也能想见,虽只是小孩子的话,真落进耳朵里亦会伤心。

      “杏儿,掌门待你好吗?”

      “很好!掌门教了我好多新东西,还给了好多书,有些字我还不认得……我还能来问月月姐吗?”

      对于云倦忽然转题,杏儿有些忐忑,她原以为月月姐跟着谢师兄会比自己得到更多资源,可月月姐仍在乙班念书,日子看着也没什么改变,反倒因每日多走一段路常常显得累又困,她怕月月姐会不会因自己跟着掌门得了好处而心里不舒服。

      “当然可以。”

      云倦又摸了摸她的发顶,感到她体内此刻灵气正盛,便笑了一下。

      “杏儿,要快快长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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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回到乙班课舍,云倦趴在桌上打盹,现如今没人愿意同她同桌,她倒也乐得清静,一个人占了最后一排。

      今日又轮到许恺授课,差不多总是他——他修为迟迟不能突破,却总觉就要了,于是推了不少外派公差,闲在门里也不是个法子,青霄门还没壮到能养闲人的地步。

      等到上课时辰到了,许恺才晃悠悠由门口现身,云倦一眼便觉出不对:

      面色发紧,眉峰锁得死,走两步顿一下,像是肚里撑得慌——对低阶修士来说,这多半便是将要破关了。

      进阶终究是件玄乎事,若非大门派给足灵丹灵药又在灵气最盛之处修炼,其余人就只好凭自家感觉,觉得要破了再去闭关;等到多经历几次,其实也能明白能不能晋、能晋到哪一层,终究还是与灵根与自身气性挂钩,资源只是在旁改良,所以修行这条路多半一眼能望到头,也因此,那些不倚外物便能轻松破关的天才更惹人注目。

      许恺或许只突破过两次,对自身变化感知不深,仍吸口气进门要讲课。

      要不要说,算不算多管闲事。

      云倦心里略一思量,还是想提醒一句,便是被人看出异样也无妨,反正她被谢知遥选中之后,早已被当做异样。

      “许师弟,怎得将要破关了还在这里?”

      代替她出口的,是个意料之外却又合情的人。

      谢知遥不知何时自门口进来,伸手扶住已经有些摇晃的许恺,抬腕把了把脉。

      “啊?我……要破关了?”

      许恺那张小圆脸上先是一瞬不可置信,随即被欣喜顶了上来。

      “我路过,见你灵气不稳,隐有突破之机,如今当速去闭关。”

      许恺正要应下,一瞥却见席下十几张小脸眼巴巴仰着望他,脚步便又顿住。

      “多谢师兄提醒,不过我此刻抽不开身,孩子们今日学的是基础里的要点,只这下午几个时辰,我还能撑得住。”

      许恺不算多厉害,却极负责,旁人把教新进的小萝卜头当繁冗,他在一众年轻弟子里站出来担了主讲。或也因他出身丙班,后来虽渐渐长成,却知道丙班无人专管时新弟子学得多吃力。

      他自知渺小,却也敬仰谢知遥,总想着既然天资比不得师兄,那便在做事上多费些功夫。

      “也无妨,我来替你上这一堂,本也轮得到我,只是都被你接去了而已。”

      “哇,谢师兄要给我们授课?!”

      底下孩子按捺不住起了欢呼,许恺连忙以眼神示意,可他素来和善,又恰逢他要进阶、谢师兄来教,这简直喜上加喜。

      “许师兄快去闭关吧,我们等您好消息回来再听课!”

      “师兄别勉强,破关要紧,我们会乖乖等!”

      “要是今天能请谢师兄讲一节,我们记得更牢,等您回来接着上!”

      “安静!谢师兄公务繁忙,哪有空理这些杂事!我都二十四了才突破练气三阶,谢师兄才十八岁就练气九阶大圆满,也不是我能比的,怎可劳他替我。”

      孩子们的热闹一下止住,年幼的他们往往要有人点醒,才会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天才之间隔着多远。

      不过结果仍是孩子们满意的,毕竟许恺确实撑不住,而谢知遥永远那么“乐于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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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只讲最基础的三件事:调息,稳息,察息。调息,是把气从乱处请到正处,稳息,是把气从急处按到缓处……这位小师弟,你来讲讲‘察息’。”

      被点名的人惊喜得很,心里暗自庆幸昨夜用功多看了两眼书,开口时声音带着止不住的兴奋颤意:

      “回谢师兄,察息是知气将往哪处走,引气入体先求不逆,后求不散。”

      谢知遥点头一笑:“回答得很好,小师弟用功了。”

      那人被夸得小脸通红,欢欢喜喜坐下,席间却有人若有若无地把目光瞥向后排的云倦——喏,这人怎么又是一副走神的模样,果然平日里得了谢师兄私下指点,所以才这般不知珍惜吧。

      “云倦。”

      谢知遥也看见她神游在外,今日第一次用柔和的声线点了她的名:

      “说说,为什么晨起练习要先稳息三十六数?”

      “因为……三十六是吉利数?”

      席间立刻有人忍不住偷笑。

      “不是这个。”

      他不恼,弯身在书板上以笔蘸墨缓缓写下四字——“心息相随”。

      “三十六息,给的是你的心,不是天,先让心跟上,气才不会乱。坐下,别走神。”

      谢知遥的讲课虽然不若许恺那样三言两语就惹人发笑,却偏生有股安静的引力,他只要站在台前把卷宗摊开,嗓音不高不低把条理一层层摁下去,丙班这群小孩便跟着呼吸放慢、眼神发亮,至于听没听进去其实都成了次要,反正只要是谢知遥在讲,他们就觉得自己受益匪浅。

      云倦扫了一圈周围全是陶醉的脸,再回头看那一副“为人师表”模样的温柔师兄,眨了眨眼把视线掠向窗外,甲班那边的窗子依旧关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杏儿若是知道谢知遥在丙班讲课,会不会在那边咬袖子羡慕。

      “认真。”

      冷冰冰的两个字不知从哪儿贴在耳畔,云倦被吓得一机灵,回过神来才发现谢知遥已不声不响走到她桌旁,用身形把旁人视线遮去,掌心从她额前按到书页边缘把她的脑袋轻轻摁正,指腹顺道把午休时翘起的一撮碎发抹平,他并不多话,只在离开前把笔尖替她拨正——像是在说,看书。

      下午的课很快收束,风声却也很快在院里窜开,甲班与乙班的人陆陆续续挤到丙班门口张望,长老与管事闻声而至,一眼看见讲台上的谢知遥,又听人说许恺要进阶。

      “许恺孩子底子还稳,今日从练气二阶拔到三阶,是桩喜事。”

      长老亦欣慰得捋了捋胡子,又看向谢知遥,道:

      “喜事归喜事,可你年方十八,练气九阶将满,眼下当紧的是你的关隘,不必把心力都耗在这些杂事上。”

      “是啊,谢小师侄,丙班的秩序自有我们盯着,你若要破了只管闭关,别为这点人来人往分神。”

      谢知遥拱手,神色温和而平淡:

      “受教了,我记下。”

      “后生可畏,天资难得,你若再往前一步,便不止是门里脸面了。”

      话音落处,门口一圈人已把羡慕写在脸上,云倦站在人群里仰着头看他笑,学着清晨那样伸手去扯他后襟一指宽的衣角,谢知遥侧一侧身避了众目,极轻地道:

      “走。”

      下山的小径风从松针里吹过,和第一天的一前一后不同,两人并排而行隔着一点微妙的距离,走过一段石阶他见她的手迟迟不伸过来,便在喉间轻轻一声——

      “啧。”

      像是无奈又像是催促,下一瞬那只凉凉的手掌就不由分说扣住了她的指尖。

      回到院门,他把云倦藏在墙根后的小水壶拎了出来,象征性地将壶口倾洒出两滴水,抬眼看她挑了挑眉,像是在说——没想到吧,被我发现了。

      他大步向前走进门内,把小水壶也顺手带走了。

      云倦没忍住,在后头低低笑了一下,想起旁人若知道谢知遥在同一个小孩这种事上较劲,多半不会信。

      毕竟那可是谢知遥,十八岁就练气九阶大圆满、隐隐要摸到金丹门槛的谢知遥。

      对啊,人人都记得他才十八岁,但人人都忘了他也才十八岁。

      他为了同门赴死的时候,也才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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