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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   (三十六)

      最初的兴奋过去,嘉瑜注视对面山坳的火光陷入了沉思。这还是一个夏天,空气里的湿润程度比几千年后的夏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那应该不是自然引发的山火,相反,极有可能是人为的火灾。

      根据瞿山遗址的研究,瞿山文化在某个时刻骤然中断,被沙石掩埋。从此以后再没有大规模成系统的人类定居生活遗迹。下一次文明只是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和瞿山文化中断的时间差可能为三四百年。按照钱嘉瑜原本的计划,她应该在这三四百年的时光缝隙间回来,最好是在瞿山文化刚刚毁灭的时候来到这里,这样她还可以搜集充足的证据来推断其毁灭的原因。可是目前看来,她要么到得早了,要么到得晚了。无论哪种情况,都她来说都是异常危险的,因为这就意味着她要和几千年前的人类接触。她的确比自己同时代的人拥有更多关于瞿山文化的知识,但这远远不够。融入人群,需要太多微小细节的吻合,而凭借着几千年后的残片是无法得到这些细节的。

      为了应付最坏的情况,他们考虑过身高的因素,也准备了服饰。钱嘉瑜也打算好了一直不开口说话。语言是人们之间交流最有利的工具,也是鉴定同类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在完全不知道当时语言口音习惯的情况下,贸然开口会引来杀身之祸。她的面部特征也极有可能跟这个时代的人类差别甚大,所以她用泥土抹黑了自己的脸。然而这就能蒙混过去了么?她不这么认为。

      那只有借助夜色的掩护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想道,最好来一场大雨。

      她躲到一块大石的后面换好衣服取出手电。“不知道电池还能不能亮。”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手电亮了,她松口气,对照着地图研究了一番合上。又在她出现的小山洞前做好标记,并用草石掩盖。她一边做一边揣测着,会不会有古代的人误打误撞进入时间之门通往自己的时代呢?

      就在她脑子飞速运转的时候,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她大惊,迅速转身,然后整个人僵住。

      那是一张怎么样的脸啊。借着月光她只能模糊地看到对方的轮廓,可是那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超乎她想象的可怕,几乎占据了对方脸颊的一半,在夜里比野狼的眼睛还要让人惊惧。她感觉到自己在微微颤抖着,手脚都在发软。如果这是这个时代的面部特征,那么她在第一时间就被排除在外了。可是那人并没有立刻行动,只是哇啦哇啦地说了两句什么,伴随着手势。嘉瑜虽然听不懂他/她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对方情绪很激动,像是愤怒和害怕。能有这样的情绪,就不是魔鬼和怪物。她略感放松,同时也有一种直觉,这些情绪不是针对她的。

      那人朝前走了一步,仿佛打算拉她一把。她强迫自己不要闪躲,而那人却停住了,鼻子抽了抽,巨大的眼睛里闪过凶狠的光芒,随即扑了过来。

      钱嘉瑜回到过去经历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场生死搏斗。她已经无法回想当时所有的细节。只记得他们从山坡上滚下去,一面疯狂地缠斗着。而最后结束战斗的,是高至曾经教过她的一招,她在那人后颈上一劈,那人立刻昏死过去。

      她大口喘着气低头看她的敌人。幸好那是一个女人,身形比她矮,却也比她粗壮。两人的力量势均力敌,要不是懂得一些格斗技巧,谁胜谁负还很难说。她把女人的外衣剥了下来,毕竟她自己身上的只是不够精确的仿制品。又用藤条把对方缚住。做这些的时候她感到一丝愧疚:失去了衣服又被遗弃在山里,也许是致命的。所以她又把自己的衣服盖在那女子身上,藤条也没有绑那么紧。

      做完一切之后,嘉瑜盯着那个女子又端详了一番。虽然那女子紧闭着眼,嘉瑜一想到她睁开时的情景,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原来,那些图画上的巨大眼睛并不是艺术的抽象,而是真实生活的反映。她又想到女子对她进行攻击之前曾抽过鼻子,不由苦笑起来。原始人类的嗅觉比现代人灵敏得多,极有可能气味也是辨别同类的一种方式。尽管她已经很小心地让自己身上没有异味,但那恐怕不够。

      她摸索着找到打斗着丢下的背包,发觉身上多处火辣辣地疼痛着。那大多是咬伤,也有指甲深深划过的痕迹。她粗略检查了一下,觉得不算大碍。然而她没有立刻站起来,因为有那么一个刹那,她想过要不要从山洞回去。

      与自己的同类隔绝,在另一个时空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她提点她。这种绝对的孤独不身临其境不能体会。她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孤注一掷。如果她选择了唐朝或者更之后的时间,一定会比目前容易得多。这毕竟是远古的人类社会啊。让她来的人,抱着千分之一的成功希望,那是一个彻底的投机分子。而她自己,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在那个无法准确定位时间的夜晚,钱嘉瑜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感煎熬着。于她而言,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生死决断,也是心灵上的生死轮回。她究竟是如何战胜自己的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们只能揣测这样一个画面:在几千年前的星光下,最孤单的旅者没有再看一眼自己的退路,而是把背包掩埋,毅然朝着尚在蒙昧的文明雏形走去。而这一去,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她随后亲眼目睹的,正是她想要的答案,同时,也是一场充满杀戮的战争。人祸终止了一段文明,天灾掩盖了人类的残暴,只给后代留下巨大的谜团。而与此平行的,另一个几千年后的时空,阴谋与背叛也正缓缓拉开大幕。

      钱嘉瑜无处可逃。

      她并没有详尽地向我们描述她如何补充体力,在黑暗中穿行到达目的地。也许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至今都还冲击着她,她的叙述里出现了一大段空白。我们也没有催促,一直等到她哑着嗓子说:“等天开始亮了,我发现自己踩在田地里。鸟首山和瞿山考古现场的储穴里都发现过粟类和稻等的谷物,甚至有花生等作物。而农具都非常先进,证明瞿族农耕技术相当发达。我到达的时间应该是快收获的时候,可是大概因为雨水太多,作物长势很差,这一年收成不会好。”

      这是嘉瑜的专业兴趣又跳出来作祟,我听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要到后来我才明白她这些描述的必要性。而此时她已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个时候我离开始有火光的地方已经很近了。”

      她站在山壁的阴影里注视着前方山下,烧了一夜的火已接近熄灭,只有零星的火焰和在废墟上燃烧,青烟在湿润的空气里摇摇而上,无声无息地融进黯淡的天色之中。隐约可见头顶天空滚着厚厚的云,重得仿佛随时要砸落下来。原来这是一个大雨将至的清晨。

      山谷正中废墟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土堆耸立,很像是用来祭祀祈祷的地方。若干人影出现在土堆之下。嘉瑜屏住呼吸朝前探出身体。她大略数了数,约摸有三十个人左右。隔得太远,看不清人的脸和衣饰,可是身高上的差别很大,大半矮小而精干,不像瞿族人。而身形高大的人人数上占了弱势,步履蹒跚,似乎被绑住了手脚。双方一直在争执着什么,高大的瞿族人也明显分成了两方,一方站在矮个子人这边,另一方的两个人激烈地同他们辩论着。矮个子的人当中有人举起了武器。嘉瑜紧张得咽了口口水,凭借模糊的器形判断那可能是钺。那两个瞿族人之中一个向前踏了一步,护住他身后的人,却被击中了肩部。他痛得弯腰,又被击中了头部,立刻倒了下去。他的同伴扑到他身上,却被揪了起来。

      矮小的人群中有人走上前,手里拿着的武器几乎有他身量的一半高,看上去十分沉重,应该是一把石斧。嘉瑜尚在思索,就见石斧劈了下去。

      一次,两次,三次。最后那人抓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起身,所有人都肃立一旁。

      猜到那人手中正是被砍下的头颅,嘉瑜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她自问胆大,但这样活生生的杀戮场面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令她惊惧欲狂。

      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人高高地举着那个头颅正往土台上走去,应该是先前死去那人的同伴。他的背影笔直而庄严,那姿势让嘉瑜几乎失声尖叫:多像鸟首山出土的青铜人像啊。

      下面众人都在仰着头默默注视着他。可就在这时,第一道闪电不知从何处突然而来,如同青黑天幕上狰狞的伤口,要将人生生吞噬。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那人突然紧紧地抱住头颅,疾跑到土台边缘纵身跳下,落在土台下嶙峋的石堆里,看不出生还的可能。而山谷的另一侧也出现了一队高举着武器的瞿族人。雨水渐次落下,土堆下厮杀刚刚开始。嘉瑜无暇思索,迅速向着记忆中的瞿山遗址处跑去。

      跑了没多久她觉察到异样,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两张细眼塌鼻阔嘴的扁平面孔差点撞上她的后背。双方都吃了一惊。那是两个矮小的男性,徒手从两侧想要擒住嘉瑜的手臂。她扭身挣开,抓起一块石头向其中一人砸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狂奔。她身高腿长,又训练有素,竟然真的将两人甩在后面。但那两人很有耐心,一直跟在后面。雨下得越来越大,雨水落到眼里,令钱嘉瑜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而她的体力也在逐渐下降。焦灼与恐惧之中,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人好像停住了。她心中诧异,抬头向前方看去,一个巨大的山洞就在眼前,在密密的雨幕中张着黑色的大口。

      钱嘉瑜想也不想就朝山洞里奔去。一进去就吃了一惊。洞口密密麻麻地放满了各种陶器石器和青铜制品,森森然带着死亡的气息。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往里走。山洞并非完全密闭,头顶有小洞露出天光,而雨水也落下,刚好落入洞两边精心挖就的沟渠之中。渐渐的,那些堆放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洁白的石块。她低头拣起一块,发现这些石块都被仔细打磨过。而就在山洞深处,有火光隐约跳动。而洁白石块铺就的地上有触目惊心的血迹,一路延伸向里。

      “我的直觉一次次救了我的命。”说道这里的时候,钱嘉瑜感叹,“现在回想,一个理智的人真不应该再往里走,可是我当时却鬼使神差地向着火光走去。现在我知道这个山洞就是你和高至去过的石棺洞,不过我那时没有见到任何的石棺,只看到了那个石堆。我一下就明白了,那应该是瞿族的禁地,传说中有神秘力量的洁净之地,所以那两人也不敢进来。”

      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她走近火光,发现原来是一个巨大的火把在燃烧。而火把后面,有人背靠着山壁一动不动,听到她的脚步声,只是低低地发出一系列快速的声音。她绕到一边,看清那是个老人,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占据脸部一半的眼睛闭着。他身后的岩石上画着几幅画。钱嘉瑜走得更近一些,发现那是用鲜血画就的。老人双手在空中乱抓,样子十分痛苦。嘉瑜蹲下去,老人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手掌摸索着她的腰带,突然间精神一振,半睁开眼努力看向她,一手指着头顶的壁画,嘴里不知道在嚷嚷什么,只说了两句就再没了声息。嘉瑜等了片刻,伸出颤抖的手去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已然过世,左手还紧紧抓着自己的腰带。

      嘉瑜叹口气,将老人的尸体扶着平躺在地上,又从他手里抽出腰带。腰带上有一块玉牌,刻着很奇怪的图案,应该是某种身份的象征。老人临死前视力已经模糊,大概是凭借着玉牌以为找到了族人留下遗言。嘉瑜感到遗憾和歉疚,起身默立一会,然后去看壁画。壁画分成三幅。第一幅是一片树林,树上结着稀疏的果子,下面有人在抬头看。第二幅是几棵大树,上面结满了果实,有人正在采摘。第三幅是七零八落的树林,同样结着稀疏的果子,下面抬头的人跟第一幅里的一模一样。

      这壁画想要表达什么呢?嘉瑜面对着它坐下,从腰带上绑紧的小包里取出一块压缩饼干,靠近火把烤着衣服,一边吃着一边深思。最后她也没有找到答案,反而因为极度困倦而睡去了。等她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当中。她惊得打了个哆嗦,身下的小石块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她意识到自己还在原地,只是火把已经熄灭了。山洞的更深处有凄厉的声音回响着,像是谁在哀怨地歌唱。而顶上小洞落下的雨水更加密集,如急促的马蹄声。

      她无意识地抓住手边的东西摩挲着,过了一会才发现那不是小石块,而更接近陶的质感。她猜那是老人身上落下的东西。坐在黑暗中继续发呆,孤独感再次包围了她,尤其是当身边还有一具尸体的时候。她不知道外面那两个人走了没有,或者他们会召唤更多的同伴来等着她。她也不知道山洞深处藏着什么样可怕的东西。她只感到自己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这距离是如此的近,以至于当初种种恐惧惊扰都消失了,只剩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最后她还是站了起来,把手里的陶器放到包里,缓缓地往外走去。

      山洞外没有人跟着她。趁着大雨她急速前进。大雨时停时歇,她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方向,一次又一次地靠在树上咬紧牙关,用尽所有力气鼓励自己继续走下去。时间与空间已经彻底错乱,只有一点孤勇尚具意义。终于,她来到了那个村落前的山顶。

      这里也已经被屠戮过。尸体遍布,武器也散落了一地。大雨的间歇中,瞿族人矮小的敌人把储藏窖穴里的粮食搬走,又仔细地搜索着村落。嘉瑜耐心地等待了两天才敢从容身之处走出去观察下面的动静。那些人已经离去。她想,自己赌博的时候到了。几千年后卷轴在这里被发现,那么也许现在她也可以在同样的地方找到卷轴。

      她走到村子里,小心地跨过一具又一具尸身。克服了最初的颤栗与呕吐感,她注意到大部分瞿族人的眼睛仍然是正常大小。就这么一分神,她踢中了什么,发出咣啷啷的响声滚了老远,吓了她一大跳。原来那是一个青铜面具。

      “当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这个细节印象极其深刻。想想多奇妙啊,几千年后的某个时刻瞿山考古现场一个面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又从另一个地方被挖掘出来。小榛,这前后的因果和我想的太不一样了。我现在老觉得,当时间顺序被扰乱,因果的方式就具有了随机性。”几千年后的瞿山深处,钱嘉瑜带着淡漠地笑容对我们说。

      “我按照记忆里的位置找到了两间房屋。我们曾经恢复过鸟首山房屋的密室,所以我找到了密室,在那里的地下先后挖出了两幅卷轴。那时我觉得自己幸运极了,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啊。”她的表情充满了自嘲与苦涩。

      她走出屋子,正要长出一口气,却因为眼前的情景而后退一步,全身血液都凝固了:有一个人还活着!

      那人背对着她站在成堆的尸体,听到动静骤然回头,两人视线交错,认出了彼此。那是她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那个被她打晕的女子。嘉瑜看到她脸上的眼泪,又看到她手里居然还抱着一个孩子,不知道生死。嘉瑜把卷轴藏到身后,绷紧了身体等待着她的反应。那女子先是一惊,随后神情莫测,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就在这时,她怀里的孩子动了一动,她看看嘉瑜,又低头看看孩子,仿佛下定了决心,深深地盯了嘉瑜一眼,然后转身跑了,很快就消失在树林之中。

      那之后嘉瑜没有再遇到一个人。归程出奇地顺利,她找到时间之门,挖出背包,回到几千年后。她并没有通知那个神秘的男子。出山后她找了个商店买到所需用品把卷轴包好回到A市,又给导师打了一个电话。虽然没在电话里详细说明情况,林念远却第一时间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让嘉瑜在A市等着他,自己立刻往回赶。

      做了这一切之后,嘉瑜毫无防备地回到学校。那是清晨六点多,系里空无一人。她看着那些桌椅电脑等等,不由十分恍惚。过去几天发生的种种好像急速行驶的列车上明明暗暗掠过的灯光,在她眼前交替。生和死,过去和未来,都模糊成脑海里的碎片。在这个最茫然感慨的时刻,她很想找个人再说两句话,于是,她拨通了我的电话。

      当时我正从一个梦里醒来,梦境还清晰如在眼前:我升职加薪了,还把母亲接到身边小住了一段。那种踏实安定的幸福感让我在醒来后还反复回味。

      我走到厨房煮上咖啡,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拉开窗帘,天空一片晦暗,细小的雨珠打在窗台上溅开。模糊了玻璃窗的下半部分。我记得我一个大气科学系的同学曾经说过,她的导师经年累月地带着一把伞,因为他从不相信任何天气预报。想到昨天电视里公布的未来一周晴朗的预测,我笑出了声。

      手机响了。我拿起来看了一眼号码,然后接听:“嘉瑜,这么早?你们这帮人都不用睡觉的?”

      钱嘉瑜突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

      那是这个故事的起点。要到这么久之后,我才看到它真实的样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我的问题反而闹得不开心,毕竟上来看文就是图个高兴啊。我争取一周至少更新一次吧。隔周上来看看就可以了。这章也不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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