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后》无弦

27、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陈天晓的声音很闷，一听就是刚从梦中被惊醒：“嗯？林榛是你啊。我刚值完夜班。什么？！”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被他扫到了地上。

　　“你们贺队长去世了。”我又重复了一次。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看过新闻。他在洛杉矶坠楼，身上还有很多伤。报道里说跟当地□□有关。”

　　他沉默许久，仿佛在努力控制情绪，然后才说：“我这就回单位。”

　　“那你小心开车。”

　　“嗯。”

　　就在要结束对话的时候我突然忍不住：“告诉我，这只是巧合。”我知道这话没有用，可是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

　　“我再跟你联系。”他没有回应，挂了电话。窗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随即是几声闷雷。夏天的雷阵雨又不期而至。我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清晨，云里饱含着雨水，我接到嘉瑜的电话，真觉得恍如隔世。

　　中午的时候我和陈天晓一起吃饭。他还在街角转弯的地方，我隔老远就能看到他眼睛下面青色阴影露出的疲倦。我觉得不忍心，不知道如何开头，只能先给他倒了一杯茶：“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我吃不下，喝点汤，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你跟贺队关系一直都很好？”

　　他笑了笑：“打一进警队我就跟着他，好几年了。”他顿了一下，“以贺队的资历早就该升职了，一直阴差阳错没升上去，只干个副队。他心里也不痛快。刚好他儿子在美国有了钱想接他和老伴过去养老，他选择了提前退休。你说，这本来是多好的事儿啊，最后怎么就成了这样？要是他不去洛杉矶，在这里还当他的警察，有什么人敢动他？”他说道后面情绪格外激动，眼睛瞪得血红。

　　我让他自己静了一会才问：“所以消息证实了？知道怎么回事儿吗？”

　　他先点头，又摇头：“我接到你电话立刻叫同事联系美国警方，的确证实是贺队。我们已经提出协助调查。但是具体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现在局里上上下下都还在震惊状态，没人有头绪。美国那边说，他们也暂时没有线索。”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边看边跟我说，“贺队是周六晚上在洛杉矶号称小台北的中国城遇害的。地点是一个六层楼高的商业大厦，下面有一个金煌夜总会，是当地□□出没的地方。前几个月发生过两起枪击事件。当时是夜里一点半，因为是周末出来玩的人不少，很多人都亲眼目击了他坠楼。但是没有证人看到其它可疑人物出现在现场。鉴证科仔细搜查过顶楼，没有明确的线索。之所以判断是他杀，是因为尸体上有很多伤。他们。。。。把他毒打得不成人形。”

　　我打了个寒战。

　　“因为当地最近□□火拼争抢势力范围的迹象又冒头，洛杉矶警方怀疑是□□做的。他们已经找贺队的儿子一家录过口供，贺成表示父亲刚来没几天，不可能跟□□有任何瓜葛，而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会来寻仇。我打算再打个电话去跟贺成谈谈，我以前见过他，关系还可以，也许能问出点别的。”

　　这场谈话就到这里结束。再从陈天晓那里得到消息是一周以后了。他告诉我：“我之前没能联系上贺成。辗转打听到贺队的爱人进了医院，而贺队尸体的解剖工作已经做完，警察局同意家属把尸体领回去。昨天举行了葬礼。我昨天也终于跟贺成通上话，他那里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很害怕。我隐约在背景里听到他太太说了两句话，好像是找房产经纪。我后来打电话调查了一下，发现他们打算把房子卖掉，搬到别处去。”

　　“会不会是害怕□□继续寻仇？”我问。

　　他苦笑：“我不知道。可是直觉告诉我，不是那么简单。可惜我不能亲自跟他谈谈，问得再深入一些。”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他匆匆扫了一眼，脸色大变，立刻起身：“我得回警局一趟。”

　　“哎，”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出什么事儿了？跟这个案子有关么？”

　　他低头看着我，眼神极为复杂痛苦：“林榛，我会告诉你的。只是，我还想再确认一下。”

　　我颓然松开手，看着他的背影。

　　我去医院看望父亲。他依旧表情平静地躺在那里。我忍不住伏低了身子去看他紧闭的眼睛，妄图猜测他现在是不是正在做梦。也许现在就是一场梦。我们身在梦境，却不自知。

　　我感到有人走到门口，转过头果然是陈天晓，他双手插在兜里，静静地看着我，又看看父亲：“教授怎么样？”

　　“老样子。”

　　他没有再说话，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听着仪器轻微地滴答声，父亲的心跳在屏幕上画出一个又一个起伏。我感到，只有面对这样清晰又单纯的生命表征，处于巨大困惑中的陈天晓才能稍感放松。

　　“出去走走？”他终于询问。

　　我们一起走到大街上，他立刻点了一支烟。随着第一口烟圈喷出，他告诉我：“警察离职之后，五年内不得出国。贺队是怎么离境的，我们还不知道。不过洛杉矶警方有进展了。他们调查过贺队的经济情况，发现他有一个海外私人账户，里面存有一百万美金，是最近两个月存入的，来源不详。”

　　“天哪。”我喃喃。

　　“我跟你说过吧，我从进公安局开始就跟着贺队，我的很多信条，处事原则都是跟着他学来的。可是现在，我看到了月亮的背面，林榛，你说，我应该相信什么？”他虽然是在问我，眼神却空洞茫然地投向了很远的地方。

　　“也许他只是因缘巧合得到了一大笔钱？”我徒劳地编着蹩脚的理由。

　　他笑了：“我会知道真相的，我一定会。”

　　“那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做？”

　　“美国那边发现他上个月给贺成的账户存了十万美金。贺成一定是知道点什么的。他们打算侦讯他，由我们局协助。局里答应让我参与。今晚我们和美国视频连线，我会好好地问问贺成。”

　　薄薄的汗已经逼到脖颈，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他的烟刚好抽完，随手在垃圾筒上一摁：“我先走了。”

　　后来他给我描述当晚讯问贺成的情景。起初贺成仍然坚定地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当警方问他为什么想要匆忙搬家，他坚持说是怕父亲惹到了什么麻烦，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必须搬走。直到警方把贺玮的十万转账记录给他看，他才开始崩溃。这时陈天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贺成终于承认，来美国的计划是贺玮自己提出的。贺成的妻子起先有所顾虑，因为不愿长期和老人住在一起，贺玮主动说自己和妻子可以住老人公寓，并给了儿子十万美金，这事儿才定了下来。到了美国以后，贺成也曾经追问过父亲钱是哪里来的，贺玮总是含糊其辞，要他什么也别管。贺成无意中听到父母的谈话，贺玮为了安慰妻子，告诉她这钱是自己偶然发现了一个珍贵古玩赚来的。

　　最后的消息仿佛重磅炮弹在公安局里爆炸，据说当时在场所有人都低呼了一声，随即长久沉默。陈天晓虽然震惊，还记得继续追问了两句，贺成交代父亲应该有一个保险箱，母亲知道在哪里。中美警方达成了协议，由中方派人过去一起查看贺玮的遗物，以调查他的死因是否和他之前曾经手的案子有关。陈天晓就在这次行动名单之列。

　　他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是在机场，他就要登机前往美国。

　　“一百万美金吗？”我不能置信，“那是一件无可估量其价值的文物，我不相信仅仅一百万美金。还有，难道他在案发之前就认识我父亲？”

　　“也有可能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陈天晓哑着嗓子说，“不过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会这么做，一定另有隐情。”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的。”

　　而其实有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最好。

　　陈天晓去了两周，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直到一个清晨被门铃声惊醒。我打开门，看见他提着行李站在门口，连忙把他让了进来。

　　在我去给他泡茶的时候他跟了进来：“别忙乎了，我说完就走。电话里不好说。”

　　我转身和他对视。我们都知道他接下来要告诉我的事情至关重要，也知道他这么做违反了纪律，却彼此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

　　“我们找到了保险箱，里面有遗嘱，财产证明，资料，还有一些文件，那些文件的确跟林念远教授的案子有关。”

　　水噗噗地开始在身后的热水器里沸腾，我下意识地抓了块抹布在手里，听他很缓慢地陈述事实：“贺队。。。。隐藏了一些重要证据。案发前两天，霍家曾经跟林教授联系过，而案发当日嘉瑜跟你爸爸打完电话之后，你爸爸曾经给霍家打过电话。”

　　“这些你居然都不知道？”

　　他摇摇头：“就算我曾经看过一两个通话记录，也不知道跟霍家有什么关系。霍家非常低调神秘，除非有直接的证据，否则没人能把他们和案子联系起来。”

　　“上头最近一直在讨论案子的疑点。比如钱嘉瑜是否真的有能力一个人找到卷轴，单凭她一面之词结案，实在太过草率。而当时力主结案的人，正是贺玮。”他神情萧瑟地笑了笑，又道，“还有一些事情说不清楚，为什么林教授听到钱嘉瑜的事没有跟任何人通报，包括副领队。当然这可以理解为他想保护钱嘉瑜，但是如果他真的看到了卷轴，以他的身份和专业操守，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打算送回考古系？还是说，他当时。。。。。”陈天晓踌躇着没有说下去。

　　我替他补充道：“嘉瑜给他电话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卷轴的存在，他给霍家打电话正是要把卷轴给他们？”我笑起来，“这事儿被你这么一说，这么像一场共谋，我爸，嘉瑜，贺玮，还有霍家都跑不了，瞒天过海偷取了国家最珍贵的国宝。”

　　他痛苦地抬起眼睛看着我：“做好心理准备，你父亲的案子就要重新开始调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