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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十四)

      我们坐了一晚的夜间大巴到达瞿山。四月底据说是这里最好的季节,田野碧绿,山花烂漫,溪流清澈,阳光明媚。倒是前两个月比较冷,还不时下小雨,考古队的工作异常艰苦。

      “你去瞿山有什么打算?”在路上高至曾经问过我。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觉得自己必须来一趟。”车窗外一片漆黑,我把头靠在玻璃上,低声回答,“我想去遗址和周围亲自走一走,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还有,既然考古队曾经雇了那么多民工,他们应该也知道点什么吧。我们到处找人聊聊,说不定有意外发现,虽然公安局肯定早问过好多次了,但是他们问话太严肃,有些信息可能就打听不到了。”

      高至哦了一声表示同意。而我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我打开一看,是松黎发来的短信。他的短信很长,分成好几个才算发完,相当于一封信了。

      在信里他说,他知道我没有等他就去了瞿山,要我注意安全不要逞强。他不希望我们之间存在什么误会。无论如何他都是支持我的。很多事情他不能确定也没有把握,所以也不去多想。他只希望我过得开心快乐,并且希望跟我一起度过眼下的难关。

      这是一封拒绝的信。但是我能感到他心情的复杂矛盾。我不知道是什么横亘在我们之间,而现在也没有精力去分析。那时他对我的关怀是那么真挚,而他每一次握我的手,确乎是为了给予我力量和温暖,其中有没有情愫蕴含,我无从分辨。

      高至睡着了,我听着周围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手机上一个字一个字的敲打,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能回了几个字:“我很好,勿念”。如果他只想做朋友,我自然会退回原来的界限。伤心或者责备,不是我想留给他以及我自己的最后印象。

      我们在清晨到了瞿县。一下车就找了辆面包车带我们去了离考古遗址最近的村子,听说考古队所雇佣的民工,大部分都是那个村子的。

      面包车师傅帮我们找了一家农户住下。这家农户姓蒋,在这个以瞿姓为主的村子里是外姓。家里有四口人,父亲蒋保信,母亲孔秀芬,大儿子蒋耀明,小女儿蒋小玲。蒋保信和蒋耀明都给考古队工作过。

      蒋保信在院子外面抽着水烟,听说我们想了解情况,咧着嘴笑了:“警察都问过好多遍咯。我们什么也不晓得。早上睡起来就听说东西没有了,关我们什么事哦,有那么多当兵的在,我们都不能靠近库房的。那个女的我也没见过,我儿子见过,说是个书呆子,拿着个相机拍拍拍。”

      高至忿忿地低声道:“这是专业考古摄影,什么叫拍拍拍。”

      我忍俊不禁,继续听蒋保信说下去:“他们都说挖地下嘛,总要有鬼的。东西没有了,肯定是鬼拿去了咯。你们等等,我叫蒋耀明来,你们问他那个女的的情况好了。什么?你们要进山去?蒋耀明可以带你们去,他跟村长儿子关系好,你们买两条烟带着去给那几个看守的抽,就可以进去了。”

      蒋耀明十九岁,长得圆头圆脑。他听了父亲的嘱咐,就换了衣服要带我们进山。蒋小玲在旁边听见了,也说要去。她刚满十四,生得非常秀气文弱,在县城里读书,全家都宠得不得了。她自幼身体不太好,家里也没敢让她到处乱跑,这两年结实了一点,自然就开始贪玩。见我们要进山,立刻吵吵着要跟去。耀明先说路难走,嫌她娇气,不让她去,可是架不住她眼圈一红,也只得同意了。我们四个人在村口吃了午饭买了烟,就一起往山里走。

      蒋耀明告诉我们:“前段时间天气不好。不过他们怕再下雨把东西都冲走,就赶着进山挖了。那个姓钱的女的我认识,她就是拍照的嘛。我觉得她就是拍到了什么不该拍的,所以就走丢了。我们这个山,里面的路特别不好走,难说她走着掉哪里去了。”

      高至后来跟我补充说,这座瞿山相当险峻,但是山里物产丰富,几千年前古人定居在山里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现在生产力提高了,农民都在山脚下河边种田,进山的人也少了。

      小玲在前面带路,走到河边的时候她轻快地跑回来对我说:“姐姐,他们就是在这里找到玉的。”我们走过去一看,河水清澈平缓,河床上铺满了鹅卵石。因为是春天,两岸长满了黄色的野花。

      我们顺流而上,河水越来越湍急,山势也越来越陡。蒋耀明说:“见了吧,不好进山。这条路是考古队来了以后临时搭的,将来修了台阶就好走了。你们实在要找人,可以问问村里那几个打猎的。天气好了,他们进去的次数多。”正说着话,听见小玲大叫了一声,原来是崴了脚。我看小姑娘疼得脸色都变了,对蒋耀明说:“你带着妹妹下去吧,我们自己往里走。”

      蒋耀明一面埋怨小玲:“叫你别跟来。”一面蹲下去给她检查,叮嘱她不要乱动,才对我们说:“说好了带你们进去的就不能不去。再说我要是不去,他们说不定不让你们进去看。县里说了要上报建什么考古遗址公园,不让人乱进呢。其实也快到了,让幺妹在这里等着,我把你们先送进去再回来背她。晚上你们自己下来。”

      他带我们到了遗址,顺利进入,又留下手电,这才离去。

      我终于可以亲眼看看这片神秘的瞿山遗址了。在山的垭口后,有个小小的山谷,北面和西面坡度平缓,其它两面颇陡。在比较平缓的一面山坡上,搭建了临时建筑,据高至说那是住宿和库房所在。

      高至指着地面上挖出的大坑和沟壑向我介绍:“这次考古面积有大概一千平方米,这些都是探方和探沟。你看这些剖面上的标记,标识着不同的文化层,也就是说,不同时期人类文明留下的痕迹。”

      我低下头看着那些泥土和裸露的石头,想象父亲和嘉瑜曾经亲手从下面捧出一件件文物,心头感慨万分。

      我们沿着几个探坑的隔梁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时正是一天里阳光最柔和的时候,树木和青草都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我俩坐下喝水休息。高至打开了话匣子,给我滔滔不绝地介绍他的专业。

      “中国考古学的前身是金石学,研究者用零星出土或者流传下来的铜器和石刻作为研究对象,研究铭文啊拓片啊什么的,哦,还有甲骨文。李清照的老公知道吧?赵明诚,他就是这方面的大牛,写了鼎鼎有名的《金石录》。解放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第一任院长马衡也是很著名的金石学专家。不过到了近代考古学家越来越认识到,发掘地下遗址是比较可靠的史料来源。发掘地下遗址,就是我们说的田野考古学了。”我边听边点头,心想他平时不善言辞,此刻倒是口若悬河。

      “上个世纪上半期田野考古学的概念在欧洲被正式提出,并逐渐传入中国。中国学者第一次主持的正规田野考古工作在1926年,由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和清华大学联合进行,李济先生主持,发掘山西夏县西阴村仰韶文化遗址。”

      “李济先生是林老师最钦佩的人之一。这个人很了不得。他在哈佛大学取得人类学博士学位,二十九岁就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做讲师了。除了西阴村遗址外,李济还主持过济南龙山镇城子崖遗址,也就是龙山文化遗址的发掘工作。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听说过么?”

      “知道一点点。”的确,在我试图了解父亲的这段时间里,也曾补习了一些基本的考古知识,知道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都是中国历史学中非常著名的术语,为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新石器时代文化。

      高至满意地看我一眼,热情更加高涨:“李济先生还主持了河南安阳殷墟的发掘工作,那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重大的考古发现之一。殷墟是商代晚期的都城遗址,这一考古发现不但证实了殷商文化的存在,还出土了大量极其珍贵的甲骨片和青铜器,如世界上最大的青铜器,司母戊大方鼎。”

      “不过我觉得林老师之所以崇敬李济先生,并不仅仅因为其学术成就。1946年抗战胜利以后,李济曾以专家的身份参加驻日代表团,调查并且追讨被日军掳掠走的文物,贡献很大,林老师也曾多次说起过这件事。但是自从李济亲自押送着毛公鼎散氏盘等等最珍贵的国宝去了台湾,在大陆学界里的影响力就越来越小了,名字也逐渐被人所淡忘,毕竟,他有了不同的政治选择。”

      高至在这里停顿了片刻,我也没有催促,又过一会他才说,“李济应邀回国主持考古工作时曾对美国方面提出条件,在中国出土的文物必须留在中国。他还主张一切地下出土文物都归国家的。他去世的时候,遗物里没有一件文物,因为他说过考古工作者绝对不收藏和购买文物。”他看我一眼,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可以肯定,他和我一样想起了一个人。

      在这傍晚的山谷里,晚风温柔地吹来,天空在山峰与山峰之间呈现美丽的蓝色,葱葱郁郁的树木野草则生机勃勃地铺展在视野里。在我们的脚下,是几千年前人类文明所留下的痕迹,时空的界限在某种程度上模糊,而前行者与后来人的身影在信仰与操守的坐标上终于重合。

      注三:参考文献-纪录片《台北故宫》,维基百科,《李济传》,以及《田野考古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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