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烬》咕咕是个咕咕

8、第八章 心情

　　青春的汗水与扬起的沙尘在午后灼热的空气中肆意交织。几天的练习下来，盛晗的立定跳远还算不错，但一到需要助跑踏板的沙坑跳远，各种意外便层出不穷。

　　在坑底中摸爬滚打几乎成了常态，细沙顽固地嵌进她的指甲缝里，混着汗水，形成一道道灰黑的泥印。

　　江故玥看着那双手，心里某处微微揪紧。她默默地从自己随身的美术工具小包里掏出一把软毛的小刷子，递了过去。

　　“用这个试试，清理起来可能方便点。等下不妨碍你写卷子。”

　　盛晗接过，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指尖碰触到刷毛时微微一顿：“你怎么会随身带这个？”

　　江故玥脑海里瞬间闪过何然那家伙翘着兰花指、龇牙咧嘴刷指甲缝里炭笔灰的滑稽样子，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又迅速压下，含糊道：“没什么，我平常有在画画，指甲缝里经常是黑的，不喜欢。感觉很不舒服。平时呢就爱收集些稀奇古怪的小工具，只是这次装错了包而已。”

　　她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指向沙坑：“刚才那一跳助跑节奏好多了，就是起跳点还得再往前踩一点点。落地也比上次稳，真的进步超快。”

　　她拿起放在一旁盛晗的旧保温杯，拧开盖子递过去，极其自然地顺手将她鬓角被汗水粘住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等下我们要去陪宋雨练耐力跑，一起吗？人多会热闹些。”

　　盛晗接过水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滞了一下，耳根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些。她垂下眼睫，避开那过分自然亲昵的触碰，声音依旧平淡：“不了，我妈妈给我报了下午的物理培优班，时间快到了。先走了。” 她将水杯塞回江故玥手里，几乎是仓促地转身小跑着离开。

　　江故玥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穿着校服的身影融在落日金色的余晖里，向着既定的、不容偏离的轨道奔跑而去，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孤独感。

　　一阵风拂过，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

　　“此时正好。”

　　她心里无声地说

　　“还好，我能看见这样的她。”

　　运动会的后勤保障准备已经差不多了，食物和饮用水也已经准备好了，拉拉队的安排却还没什么进展。

　　张幼薇这次要跑400米，对拉拉队的准备表示爱莫能助，她们只好把数科王思仪拉来凑个热闹。

　　江故玥把赵山老师私下里添的班费交给她们，让她们自行解决服装和造型问题。

　　“呦，大忙人有时间找我们这帮子老朋友啦，真是新人笑了旧人哭，晗大美女不好搞吗？现在想起来我们也太晚了点吧。”

　　江故玥心里暗道糟糕，赵灵儿不愧是能引经据典骂人半个小时不带重复的主。她这优秀的嗓音条件，不当个主持人真是暴遣天物，这会儿子黛玉妹妹像是活了一样，只不过被怼的是她。

　　“得，这是我姐姐给大家准备的饼干，独一份的上等佳品，特意献给各位小主。”

　　江故玥左膝微屈给各位 “ 小主们 ” 行了个礼，拿出准备好的小饼干，这份和给老师们的一样，都是失败妈妈生的成功宝宝，色香味俱全，比她自己吃的不知道要好多少。

　　“行啦行啦，”赵欣颖最先绷不住笑，伸手接过盒子，熟练地拆开，捡起一块小熊形状的饼干精准地塞进赵灵儿还在嘚啵的嘴里，“灵儿你适可而止啊，看她这可怜样儿。赶紧的，正事要紧，服装道具还没定呢。” 其他人笑着纷纷附和，伸手去拿饼干。

　　王思仪捏着饼干，眨眨眼，加入战场：“唔，真好吃，就只给我们吃了？晗姐姐知道了……该不会生气吧？”她故作害怕地缩缩脖子，“她知道你把这么好的饼干给我们吃了，该不会来打我们吧？啧，好可怕呀——”

　　江故玥笑骂着，作势要轻推她：“去你的，上一边凉快去，有的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脸颊却有点发烫，赶紧转移话题，“说正事说正事，发带样式我发群里的那几个，看了没？蓝白那条，跟咱们校服色系配，怎么样。”

　　几人凑过来看了看手机图片，纷纷点头表示通过。接着又七嘴八舌地定下了基础款白T恤和蓝色短裙。

　　“我要那件印着趴趴熊的。”这是童心未泯、活泼可爱的王思仪。

　　“红的，红白撞色，多醒目。”这是自信亮眼、永远追求存在感的赵灵儿。

　　“嗯…那我选这件粉色樱花的吧。”这是气质温柔、偏好一切柔美事物的林宁。

　　赵欣颖言简意赅：“纯白。我自己画。”

　　“没问题！那我就跟欣颖一样，自力更生！”她话音刚落，就被赵灵儿和林宁联手偷袭，“啊呀”一声放倒在柔软的人造草坪上，塑胶颗粒沾了一身。

　　“不行！叛徒！不许搞特殊，我们也要手绘的！”两人笑着抗议，不等我爬起来就嬉笑着跑开。

　　她躺在草地上，看着她们笑闹的背影，抓起一把小小的塑胶粒，笑着朝她们的方向虚扔过去：“都给我回来，先检查练舞进度！不然手绘福利统统取消！”

　　运动会当天，天公作美，前两日的阴雨被一扫而空，碧空如洗。不知道是哪个同学在群里转发的晴天娃娃真的起了作用。

　　操场上一片欢腾喧嚣。赵灵儿、林宁、赵欣颖、和王思怡，组成的啦啦队成了操场上最抢眼的风景线。

　　她们穿着统一订购、由江故玥和赵欣颖亲手绘制图案的白色T恤和蓝色短裙，高马尾束得精神抖擞，手里挥动着蓝白相间的彩球。

　　尽管那条“尽力就好”的横幅让班主任赵山嘴角抽搐，但女孩们活力四射的呐喊声气势十足，毫不逊色于任何班级。

　　“宋雨，加油！超过去！你是最棒的！！”

　　女子800米决赛的跑道边，928班的加油声几乎要掀翻天空。江故玥挤在人群最前面，嗓子都快喊劈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平日里跑操都紧张得不行的宋雨，此刻却像是换了个人，她步频稳定，呼吸调整得极好，在最后一百米突然发力，宛如一匹黑马，接连超越两人，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赢了，赢了，我们是第一，宋雨！！好棒！”

　　江故玥激动得跳起来，第一时间冲过去搀住几乎脱力的宋雨，“慢点走，别立刻停下，深呼吸……我的天，小雨你太厉害了。你骗得我好苦，这哪是跟不上节奏啊。”

　　宋雨脸颊通红，汗水浸湿了额发，却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少见、却灿烂无比的笑容。另一边，刚跑完400米、正扶着膝盖喘粗气的体委李铭宇，看着这边，有气无力地竖起一个大拇指，脸上写满了“人和人差距怎么这么大”的悲愤。

　　江故玥陪着宋雨慢走缓解不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操场东北角的沙坑区域——跳远比赛应该已经开始了，而且似乎和800米决赛时间撞了车。等她把宋雨交托给赶来接应的林宁，再匆匆赶到沙坑时，比赛早已过半，周围观众寥寥，与跑道边的火热形成鲜明对比。她挤进人群，正好轮到盛晗第二次试跳。

　　然而盛晗的状态明显不对。她眉头紧锁，眼神里压着一股沉沉的郁气，甚至带着点…自暴自弃的烦躁。助跑心不在焉，起跳踏板时步伐混乱，竟然一脚踩过了起跳线，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进沙坑里，溅起一片沙尘。

　　“盛晗。”

　　江故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失声喊了出来。盛晗撑着沙子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表情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江故玥急得就想往里冲，却被一个戴着学生会袖标、面色严肃的高年级男生拦下：“同学，比赛区域，闲人免进。”

　　“学长，拜托让我过去一下，那是我同桌，她好像摔伤了，我就看一眼！”

　　江故玥急得语速飞快，试图从对方的胳膊下钻过去。那学长却像一堵墙，毫不通融，甚至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说了不行，你听不懂吗？再捣乱记你们班违纪！” 江故玥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小臂被对方指甲掐出一道红痕，火辣辣地疼。委屈和焦急瞬间涌上来，眼圈一下就红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同样戴袖标的学姐看不下去了，拦住那个男生：“楚风，你对小学妹凶什么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同学，你快去看看你朋友，别耽搁比赛就行。” 江故玥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快步跑到沙坑边：“盛晗，你感觉怎么样？手腕没事吧？” 盛晗看到她冲进来，看到她微红的眼圈和焦急的神情，愣了一下，眼底翻涌的郁气似乎被冲散了些许。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哑：“…我没事。”

　　“加油！还有一次机会！别想太多，就像我们练习时那样跳就好，我相信你！”江故玥抓紧时间，飞快地鼓励道。

　　第三跳。最后一跳。盛晗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助跑、加速、踏板、起跳、腾空、收腹、落地——动作一气呵成，远比前两次流畅。

　　“三米二。”裁判报出成绩。有效！而且成绩不错，能成功晋级决赛。江故玥长舒一口气，这才感觉腿有点软。她退到一旁，这才有心思处理刚才的插曲。她找到那位学姐，真诚地道谢，又从赵欣颖提来的袋子里拿了两瓶冰镇饮料，走向那个一脸不爽的学长。

　　“学长，刚才谢谢您拦着我，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怕我干扰比赛。”她脸上堆起惯有的、毫无破绽的乖巧笑容，把饮料递过去，“天热，您和学姐辛苦了。我是928班的江故玥，以后还请学长多关照。”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叫楚风的学长被她这番话说得愣了一下，接过饮料，脸上的戾气消散不少，反而嘟囔了一句：“…还挺会来事。行了，以后有事报我名字。”

　　打发完这边，江故玥立刻把注意力放回赛场。这次她终于可以靠得更进了一点。决赛中，盛晗似乎彻底摆脱了之前的阴霾，一次比一次跳得更好。江故玥悄悄拿出手机，记录下她每一次腾空的瞬间。最后的画面，定格在盛晗站在领奖台第三名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奖状。她没有大笑，但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嘴角扬起一个清晰可见的、带着轻松和一点点自豪的弧度。阳光照在她汗湿的额发和微红的脸颊上，仿佛冰层融化，初春乍暖。

　　“恭喜啊，盛晗，太棒了！”

　　班里的同学们围上来祝贺。江故玥等她从人群中出来，立刻拿着自己的背包迎上去，把她拉到班级休息区一排拼接的塑料凳上坐下。

　　“手给我看看。”

　　她语气不容拒绝。盛晗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手掌边缘和指关节处果然被沙坑里粗糙的沙砾磨破了好几处，细小的伤口里还嵌着沙子，看着就疼。江故玥没说话，只是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便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嘶——”

　　碘伏棉签触到掌心破皮处的细微刺痛，让盛晗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手，指尖微微颤抖，但她忍住了，没有完全抽回去。沙粒混着细小的血丝，嵌在擦伤里，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怎么了，很痛吧？”

　　江故玥的动作立刻又放轻缓了许多，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对着她的伤口吹气，试图驱散那点灼痛感

　　“怎么最后过线了还要跳呢？多危险啊……”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指责，更像是心疼和不理解，“没关系啦，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这算什么呀？今天过完，好好睡一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又是崭新美好的一天！”

　　盛晗愣住了。没有预料中的追问“为什么没跳好”，也没有“早知道就不该报这个项目”的事后埋怨，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失望都没有。只有插科打诨般的关心和一种近乎盲目的、对未来一定会变好的笃信。这个人……简单直白得有些可爱，又温暖得让人不知所措。

　　一种陌生的、酸酸胀胀的情绪涌上心头，堵在喉咙口。行动比脑子快了一步，等她反应过来时，手已经轻轻拍在了江故玥正给她贴创可贴的手臂上。不重，却带着点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迁怒和委屈。

　　“对不起我……”打完之后，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慌忙想道歉，脸颊微微发热。

　　江故玥却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浑不在意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生气了吗？没关系没关系，是我笨手笨脚弄痛你了吧？下次我肯定更轻点，你看这个，你喜欢吗？”

　　她像是变魔术一样，从那个看起来鼓鼓囊囊、仿佛能装下整个世界，百宝箱一般的背包里，掏出了一把……糖。不是随便抓一把的水果硬糖，而是被精心扎成了一小束手捧花的模样，粉的、蓝的、黄的、绿的，各式各样的糖纸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粗略一看，足足有二十几种不同的口味，像把彩虹攥在了手里。

　　“太好了，总算笑了！”江故玥看着她脸上冰雪消融般的细微变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长长舒了口气，“还以为真的哄不好了呐。生日快乐呀，过生日的人最大，今天你说了算！要是赵灵儿她们谁敢因为这个笑话你或者打你，我就……我就把她们都放倒了。有什么问题，我们慢慢解决，说好了哦，以后……以后一定不能让对方生气，好不好？”

　　她的语气欢快又霸道，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盛晗接过了那捧特别的、甜滋滋的“花”，糖纸窸窣作响，五彩斑斓的颜色映在她渐渐漾起暖意的眼底。她等了半天，才感觉喉咙没那么紧了，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嘴角是一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江故玥仔细地把最后一块创可贴的边缘按平，确认伤口都处理好了，才满意地拍拍手。这时，张幼薇焦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故玥！交广播稿子了，一会儿截止赶不上了。”

　　“来了来了！”

　　江故玥扬声应道，利落地把医药垃圾收好，站起身，“你先休息一下，吃颗糖好好补一补，再喝点水。一会儿等着看她们跳舞，可精彩了！我先去忙啦！”

　　她动作自然地把盛晗那瓶没开封的水拧开，塞进她手里，转身就要跑开。然而，袖子却突然被人从后面轻轻扯住了。

　　她疑惑地回头。

　　盛晗仰着头，夕阳的金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轮廓，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像是落满了细碎的星辰。她看着江故玥，很认真、很慢地说：“谢谢。以后……一起加油。”

　　她笑得很开心，不是那种礼貌的、疏离的浅笑，而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毫无负担的、轻松的笑容。很久之后，江故玥回忆起来，依然觉得那个笑容，比她临摹过的所有传世名画、看过的所有绝美风景，都要动人，都要璀璨耀眼。

　　鬼使神差地，江故玥悄悄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飞快地按下了快门，想要记录下这难得的一刻。

　　“咔嚓”一声轻响。

　　盛晗发现了，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收敛笑容或移开目光。她反而站起身，主动走到江故玥身边，微微侧头，贴近她，轻声说：“一起。”

　　江故玥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填满。她赶紧举起手机，切换到前置摄像头。小小的屏幕里，挤进了两个女孩的脸庞。一个笑得眉眼弯弯，灿烂得像个小太阳；一个嘴角噙着清浅温柔的笑意，眼底的冰霜化成了春水。背景是喧闹的操场、金色的夕阳和属于她们的、刚刚开启的崭新篇章。

　　“江故玥！快点啦——在忙什么呢。”

　　张幼薇的催促声再次传来。

　　“来了来了！”

　　江故玥连忙应道，最后看了眼屏幕里定格的笑容，心满意足地收好手机，“你先坐着，我马上回来！”

　　她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马尾辫在身后跳跃着，充满了无限的活力。

　　盛晗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那捧五彩的糖，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糖纸。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一颗粉色的、荔枝味的，放进了嘴里。

　　清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一路甜到了心里。比她过去吃过的任何一颗糖，都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