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青》鬼话无涯

2、第 2 章

　　彭斌是正儿八经的K大本硕博，任医疗事业部业务总监，邓泊恩上任之前两人就有浅交，对于彭斌的能力和品格，邓泊恩基本上是认可的。
　　但鉴于林青青的K大背景，不妨碍他现在试一试彭斌的工作态度。
　　彭斌接过来，面不改色地细细看了一遍，随即双手递回报告，“报告的内容很扎实，只是个别地方犯了点小错，应该是业务还不熟悉的缘故。”他顿了顿，调侃道，“总体来说，我觉得刘俪应该再嚣张跋扈一点，气势张力还不够饱满。”
　　邓泊恩忍俊不禁。
　　“我倒觉得过犹不及。”他认同彭斌这个绵里藏针的反讽，刘俪的确有点立靶子的意思，“说起来林青青也是K大毕业的，跟你还是同一个学院，在刘俪手下，你这个学妹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她未必肯认是我学妹。”彭斌道貌岸然地说，“也未必承认自己是K大毕业的。”
　　有故事。
　　邓泊恩顿了顿：“你们之前认识？”
　　“认识，”彭斌坦诚道，“她本科就在我们组一起做课题，挺靠谱的一个人，听说还是当年的风云人物。只是后来拒绝了我导的邀请，非要转到计算机去，还因此和学院一拍两散了。”
　　“她图什么？”邓泊恩不解，“你们学校医学不是全国顶尖吗？”
　　只要继续读下去，大好机遇放在眼前、唾手可得。
　　“不知道，也许对计算机有兴趣吧？可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彭斌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在海外恐怕也散漫惯了，回来让刘俪先磨一磨性子也是好的。”
　　邓泊恩看着玻璃外面围着刘俪跑前跑后的林青青，有些怀疑：“这人心气高，康庄大道不走，偏偏跑到老远的A国跨专业读计算机博士，你别把人给磨跑了。”
　　彭斌老神在在、胸有成竹：“跑了更好，省得我费心费力栽培，医疗数据岗也可以换个更靠谱的人。”
　　邓泊恩不觉抬眼，这倒是有点出乎他的预料。
　　国能集团的水深，既要承接国家项目，又要有市场竞争力，招纳的人西学东渐者有之、土生土长者亦有之。医疗数据后台岗职级不高、待遇一般，看似不起眼，但因涉及到公民健康等私密数据，知情人都知道后面必会承担重点项目，便有多方势力想暗中涉足。
　　这种时候留给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更好，想不到彭斌竟然与他不谋而合。
　　他向后一靠，欣赏地弯了弯嘴角：“不错，听说你们K大毕业的，都是半个疯子。”
　　“过奖了，邓总。”彭斌优雅地欠了欠身。

　　刘俪是海外硕士留学背景，院校有名但不顶尖，自诩在国能集团能一步步升到中层，靠的全是个人过硬的专业能力和敢打敢拼的敬业精神，因此最看不上走后门的关系户，其次看不起依赖出身的名校高材生。
　　林青青叠着好几层buff，高居刘俪鄙视榜首，随着工作压力增大，很快被刘俪贴上了“高分低能”的标签、划入“领导眼线”的分类，在她眼皮子底下直接被判了“永世不得翻身”的重罪，专门拿来做工具人在团队里立威。
　　恰巧彭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整治起人来更加得心应手。

　　于是乎，打工人林青青每天作息如下：六点被闹钟惊醒，十五分钟闭眼穿衣洗漱，经过一个半小时早高峰通勤，八点达到公司——早餐是地铁上的面包，八点半准时坐在工位上码代码，十二点独自打饭进餐，从不参与单位小团体八卦交流会；下午一点左右回到工位，继续码代码，偶尔开会，三点完成思政学习打卡，晚上六点去公司楼下馆子吃一顿不到二十元的晚饭；七点半回到办公室加班，一般十点停止工作，十一点半回到城郊出租屋，无特殊情况十二点入睡。
　　她不健谈、也不热衷社交，加上子公司级别低，少有博士入职，一开始就显得神秘，但时间长了，便有人蠢蠢欲动，开始拿一些棘手的问题前来试探，结果常常是“不了解，需要查查资料再说”，久而久之，便有人说此人空有博士之衔，其实皮囊之下空空如也；众人冷眼旁观，发觉她也没什么特殊背景，有胆子大、心思活的偷偷将手中琐碎的工作推脱给她，事情败露也常得刘俪默许，渐渐地，林青青加班的时间便越来越长，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有些爱张罗活动的同事邀请她参加一些活动，林青青也因手头事情太多，不得已做推脱，次数多了，便传出此人高冷孤傲、不合群、甚至有思想态度不够积极的说法。
　　当事人浑然不觉，众人乐在其中，就这样笑话熬了三个月，终于出了变故。

　　K市早高峰一向毒辣，连续几天加班到十一点的小林同志终于没能在六点钟准时爬起床，仅仅十分钟之差，便迎来了惊心动魄的早高峰，几班地铁都没挤上去。
　　八点半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她的桌子前已坐了新同事。众人一幅稀松平常的样子，仿佛有她没她也没什么要紧。
　　林青青环视一圈，理所当然去找刘俪要说法。
　　“哦！这几天总部同事入驻，手头有紧急的项目，耽误不起；要不，你就坐到那里去吧。”刘俪指了指门口的那张临时放置杂物的小桌子。
　　“······”林青青转了转肩上的双肩包带，看着刘俪指派的新“办公桌”，深吸一口气，再次开了口，“刘主任，您等等再忙，我有话说。”
　　这声“刘主任”叫得刘俪抬起了头。
　　众人耳朵也忙支棱了起来。
　　“能不能给我另找一张固定的办公桌。”林青青开口，异常心平气和，“您方便找我，我也方便办公。”
　　“那张桌子找你挺方便的呀。”刘俪从屏幕上方抬起双眼。
　　“哦？”林青青的咸鱼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你说方便吗？”
　　众人打字的手不自觉变快了。

　　“然后呢？”吃瓜众人已兴致勃勃地停下了筷子。打工人打工魂，工位被夺，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必须得干一仗。
　　“然后，”那人脸上抽搐了一下，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
　　“然后她就走过去，收拾收拾，坐了！”
　　“坐了？！”众人惊掉了下巴。
　　“怎么就坐了？”
　　“她没再说什么吗？”
　　同事摇头。
　　“就，就这样了？” 众人不甘心。
　　“就这样，”那位同事耸了耸肩，补充道，“她什么也没说。”
　　“这人······怎么一点脾气都没有？”半晌，终于有人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做人如此之怂，实在是丢了祖宗十八辈的脸。
　　众人纷纷捡起筷子叹息，今日午间八卦又少一项看点。
　　“更惨的在后面，”另一名同事说，“邓总今天来视察，路过工区刚好看到她在那里守门。”
　　“哦？”众人兴致又起，“邓总怎么说？”
　　“邓总停下来说，”那人垂着眼皮，惟妙惟肖地模仿道，“我记得你，你就是那天在会议室睡觉的——林青青？”

　　如果说林青青在公司里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一个是彭斌，另一个就是邓泊恩，偏偏这一大早，就看到两人肩并肩走进对面的会议室开会。
　　冤家路窄。
　　邓泊恩旧事重提，林青青如遭雷劈，觉得自己地缝都不用钻，下午就可以打包走人了。她有些尴尬地起身问了好：“邓总，彭总。”
　　彭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邓泊恩则点点头，什么也没问，轻飘飘撂下了一句：
　　“坐，好好干。”随即转身潇洒地离开了。
　　林青青一阵牙酸。
　　诶呦，这风向是要转了？众人心中纳罕。

　　其实邓泊恩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总部入驻的同事被刘俪有意安排到了林青青的位置上，硬生生把人挤到外面去给全公司的人看笑话。
　　他不介意彭斌用什么方法梳理手下的人，总部的人是该好好安排，但是闹到这一步就有点过了，于是开完会就叫住了彭斌，开门见山：
　　“你师妹的座位被人给占了，全公司的人都看见了。”
　　“情有可原，”彭斌点点头，“昨天开小结会，刘俪报告完，她当众问了刘俪一个问题，让人当场下不来台，彻底把人给得罪了。”
　　“什么问题？”邓泊恩抬眉，挤出了一撮抬头纹。
　　原来兔子也有咬人的时候。
　　彭斌似乎有点欣慰：“她问刘俪业绩最好的C市项目，数据来源是哪里？”
　　“刘俪怎么回答的？”
　　“无非是说按照老规矩，与医院签约采数据。”彭斌闷声笑了笑，“结果林青青又追问，这个数据来源当真合理吗？”
　　邓泊恩的眉毛倏地落了下来，心里隐隐有些痛快。
　　他接手国能医疗三个月以来，按兵不动，就是想看看这里面的门道有多深。
　　这家医疗子公司先前以大数据业务为创收干线，但是收支账目凌乱，公司天天接触数据，为了上市整天想着赚钱，有几个人仔细想过数据来源这个微妙的问题？但时代变了，能看出C市项目使用的是灰色数据，来源缺乏法律路径支撑，提问的人显然深思熟虑过。
　　而且，一个数据安全的警惕性就足以说明林青青的立场了，彭斌这次没看走眼。
　　邓泊恩不由心生感慨。
　　“你师妹先出了个杀招，现在又让了一步，这是在将你的军呢。”邓泊恩突然对这个林青青有了点兴致，悠悠地说道，“看来，刘俪手下她是待不了了，需要找个能带得了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