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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什么情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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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出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但无心细思,清清嗓子朗声开口:
“回先生,学生以为,习外邦语,非雕虫之技,实乃‘听风于青萍之末,窥敌于国门之外’的枢机要务。”
夫子眼里发光,示意我继续说下去。在周围的诧异的目光里,我声音更大:
“其要有三:一者,通言为盾,可御外侮。它国的各类仪典咒语,都用本国的语言,若不解其语,则如盲人临渊。只有破解才可‘闻其咒知其意,察其动破其机’。”
屋内传出几声冷笑,我不徐不疾:
“二者,译字为桥,可窃天工。外邦虽有异心,但亦有其独到秘术。或于导元塔有巧思,或于灵植培育有新法。其典籍秘录,皆以母语书就。习其语言,才可‘取其精华,强我国本’。”
夫子摸着胡子点头。见这些同窗或惊奇或忮忌或羡艳,我语落尘埃:“三者,传音为锋,可扬国威。语言,使我昭融雅言、礼法规矩播于四方,外邦方知我乃‘天朝上国,非止力强,更兼文盛’。不战而屈人之兵,向来是多国较量的上策。”
“故,依学生浅见,习外邦语非但并非无用,更是吾辈学子的镜鉴与喉舌,是无声处听惊雷的必修之法。而对于学院是否该增设语言课,因由多方定夺,作为一名学子,只知晓我不学他国语,他国却学我语,这样岂非落于无知蒙昧的下风么?”
我收声时,室内已鸦雀无声。夫子满面红光,显然是被我的车轱辘话说得七上八下,热血沸腾。
“好!好——!周小姐大有长进!”他敲着扇子狂赞不已,记性很好地总结复述我方才的答案。恰时下课钟音响起,我坐下时瞥见窗边一抹熟悉人影。
是小谢!
“小谢哪里跑!”我连打脸那伙坏心眼同窗的要事都搁置,同夫子随口道别,而后立马追出去。
那身影见不得人一般,离开窗前快步闪过屋角。我怕楚楚又落空,便提起缠脚的裙摆不顾形象地飞奔,终于逮到她。
“小谢,你跑哪里去,你可知道楚楚......我等了你很久。”我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抓住她背后的腰带不放。“那日元犀节你为何不来?”
“你叫我什么?”她微转过身,浅看我一眼,而后目光落在我攥她腰带的手上。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才一个多月过去,那眼里的呆拙就全都不见,反而变得有些......冷漠?
“还不放开?”
她甩下一句冷语,我立马把手挪开。看着她那生人莫近的气势,我灵光乍现。
“你这个大木头......你翻开我的心愿,又为什么不来跟我一起放河灯?......难道是本小姐会错意吗?”我学着楚楚又娇嗔又傲然的语气,盯住她的眼睛不放。
我好像看见她眉角跳动,欲说还休。她沉默良久,扭头迈步子让我“跟上”。
我盯着她的背影快足紧跟,随她离开学院,又坐上一辆马车。车轮滚滚向前,她伸手落下我背后的帘子,使天光顿失。我们置于昏暗之中。
“小谢,你要带我……本小姐去哪里呢?”我开口,心想楚楚为何还不恢复神志。这样下去,我很快就会无话可说的。
一丝凉光在车厢内游逸,落到她的面庞上,她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探究什么秘密。“怎么了,又对本小姐一见钟情了?咳......要是那样,我可以大发慈悲跟你约会。”我想起周楚的话,学着她的语气。可惜没控制住,口吻怪声怪调。
她不可置信地钉我一眼,而后把视线挪开。她终于肯开金口了:“看起来很喜欢,但是却辨不出眼前人,不是她。”
“哈?”我眨了眨眼,头脑风暴。
我懂了。以我的惊世之才,很快什么都懂了。
陛下跟所谓的“小谢”肯定是双胞胎!我就说呢,小谢穿的衣裳黑不溜秋,又呆呆的,而眼前这人,着一袭素白华袍,神情那么冷酷的样子,分明是另一个人。
“看出来了?我亦看出,你不是周楚。”
沉默间,她轻飘飘落下一语,让我汗毛竖起,立马东看西看避开她撞回来的目光。“陛下,瞧您说的!我不是周楚,难道是谢楚冯楚?您不能仗着眼明耳聪,又聪明绝顶,就这样胡乱揣测呀。”
“你唤我什么?”
“陛下?”
她默了一会儿。“你果然不是周楚。”
什么意思,她乍我?!“陛下这是何意?我不解。”
“周楚从未见过朕。朕近十年都在摘星峰修习引星归元的秘术。日常也只在禁苑和摘星峰往返。”
原来是这样。
不过,既然她这么厉害,一眼看出我不是周楚。或许,我可以向她请教,要怎样我才能跳出周楚的执念,回到苦海崖我自己的身体里?
这段时间我一有机会,就钻进书院的书阁,但阅尽藏书,没有一本对此有所提及。
“你是说,你身上无元息庇护,便敢涉足苦海崖......”她听完我的疑问,毫不同情,直接开始落井下石,企图砸死我这井底之蛙,“何其愚蠢。”
“这,不知者无罪。”
“所以你自以为是个聪明人了?”
“这世上到处都是聪明人,我怎么不能是其中之一。”
马车徐徐向前,车轮子咕噜噜转动。或是因为藏在周楚身体里,我尚敢驳她几句。
“世上聪明人如过江之鲫,你却是第一条迷途苦的鲤鱼。朕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聪明人。”她正视过来,看着“我”的眼睛,企图透过眼睛,看到我的灵魂。
“这怎不算敢为人先。再者,陛下现在没见过,以后会有荣幸见到。”我可不服气。我只是不知一些他们的所谓常识而已。
“我想,陛下一定也不知,落叶要花几时从青黄变成枯黄,冬日漏风的屋子该怎么补救!”
“朕无意同你争辩。我只知冲出死者执念,回归原世,关窍在于一处法门。”她那冷冻冰山的容颜,竟化开了一点,嘴角得逞地扬动,瞥我一眼,而后稳坐如松,像是吃准我又会狗腿地追问上去。
我确实狗腿。凭她心情不错,打铁要趁热,和泥要掺水:“那无知的我请教陛下,要如何做呢?”
她思虑着还未回答,一阵凉风灌进来吹乱我们的发丝和衣衫,原是有人掀开了车帘。悠缠的夕阳也落了些昏黄光彩进来。与之一同映入眼帘的,是远无尽头的天际。
“陛下,到了。这位姑娘交给我,还是陛下自己安排?”
说话人竟然是褚无情。
我们到达的地方,是衍天塔的顶端。周围旗帜飘然,地面上积着半掌深的静水,倒照着满空的泼金洒晖。
马车停在圆形天台中心。也不知道这马车怎么上来的。
“按计划来。”陛下迈出马车,回过头见我留在车内无处下脚,袖子一挥,浅潭上浮出偏偏莲叶,一路蔓延到天台末端。
“你和周楚不懂元息术法,需得踩叶行走。”
“也是,不然会打湿衣摆,弄坏了还要花钱买新的。”我踏上那莲叶,飘飘荡荡,十分沉着小心才得以站稳。
“陛下,您为什么带周楚来这里?”
跟她来到天台边缘,遥望惨金的天河,她未回复,禹步云手,对着天幕缓缓起势,兀地当空云团裹成漩涡,伴随“轰隆”一声,天色骤变。
只见,一道破天穿云的闪电,由云涡深处裂变降下。天光顿晴又顿灭,青金的电光笼在此间,使她的脸也闪亮或漆黑。
唰唰——冰雹似的雨点砸来,我伸手挡在头顶,定睛一瞧,豆大雨点厉疾砸到上清城中,窜出一股寒雾。
“那是哪几户人家,可是遭殃了——陛下你为何要引雷伤人,岂非平白造出涂炭?”风雨刮过我的面颊,我抓着旁边的旗杆稳住身形。
“祸国之辈由天来收,这是我国天道。”她冷言,“即便周家有人身列九卿,有人执掌明枢院,但全家不止资敌叛国,犯泄枢之罪,还私引息流,动摇国脉,更亵渎灵枢,施行污息邪术......死于天谴,不足怜悯。”
她冰凉的声音落下去,响在上清王城上空,与浓厚的雷声交织,回音闷沉。
“朕今日降下雷罚,以儆效尤。”
雷雨将我笼罩,“我”耳听这些话,心房似乎被撕裂开来。“我”的眼眶忽而朦胧,坠落下两道清泪......
周楚神智恢复,盯准了眼前人。“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周家叛国?我的家人怎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
她口中念念,雨水冲刷着她的面容,她动步走向谢意玄,但伸脚的瞬间,地上积潭忽一荡漾,元息波动,她整个人被卷上空中。
“逃避的人总要面对现实,哪怕现实让你无法承受。”谢意玄拉扯住她,不让她被风力吸走,对她说道,“无辜之人,当有无辜的去处。你父母或许料想到这一日,未曾教你修炼元息,让你得以在这桩死案中保全清白。”
“国师在上清寻得一处清净住宅,周姑娘可以去那里涤荡伤怀,安度流年。”
周楚如失途之鸟飘在空中,红眼看着“小谢”紧拉住自己的手,看着上清王城那几处火光黑烟,看着“小谢”的面容,脑中痛苦混沌。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明白?”她喊道,逐渐想起来日常饱受欺凌的日子。怪不得人人都不喜欢她,原来因为自己的家人为世所不容,是祸国殃民之辈。
可是她又做错什么呢?
难道“小谢”是假,是眼前这个侩子手的假面?她想到此处,心肺仿佛碎裂,肝肠寸断。
“楚楚!”熟悉的声音响彻天台,她凌空一纵,落到另一个人怀中。寒冷中,她从小谢的怀抱藉出一缕温暖,让她再也无法保持理智。“小谢,为什么?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吗?我看见的是真的吗?是我失心疯了吧!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他们怎么样了?”
冰削玉面的容颜依旧,滚滚的雨珠从小谢面庞上滴落,她满目痛色只敢看周楚一眼。她半跪在地上呵护地抱着周大小姐,对天台边缘的人开口:“陛下,请让臣亲自带周小姐去柳叶巷静居。”
谢意玄望着满城风雨,看见家家户户的百姓们走出家门,走到大街小巷上看热闹,左奔右走宣告贪官受劫,举家惨死......她回过头来对那对潭中偎影说道:“朕让你去调查她,你却与她产生羁绊。一个连名字都无的人,真的准备好了吗?”
听出那话中意思,小谢抱着昏沉睡去的周楚站起身来,木然地望着周楚紧皱的眉头,张口低喃。“臣准备好了。”她道,动指在两人身下凝出云气,足间轻点,二人谪仙般飞起,迎风往塔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