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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偏要狠狠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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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载春秋,倏忽而过。
许家村的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只是人事已非。村头那棵老槐树愈发苍劲,树冠如盖,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这些年的变迁。
李云卿在四年前被家人接回了城里。临行前,她抱着大花和二花哭了许久,留下地址,嘱咐她们一定要常写信。这些年,她隔三差五就会寄钱来,信封里偶尔还会夹着几张城里姑娘时兴的头绳或手帕。
大花已经二十二岁了,在这个小山村里,算是老姑娘。媒人来了又走,介绍的对象不是死了老婆的鳏夫,就是家里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大花总是淡淡地听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等媒人说累了,便客客气气送出门。
二花心里藏着说不出的恐惧——怕姐姐嫁人后,自己要独自面对那个早已被遗忘在旧屋里的父亲,她宁愿也跟着姐姐嫁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只要能跟着姐姐。
更让她不安的是,这些年三花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有时整月都不会出现一次。那些午夜梦回时萦绕心头的往事,也随着时间渐渐淡去,仿佛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这天傍晚,大花坐在新房的炕上缝制冬衣。新房子是两年前盖的,三间宽敞的瓦房,带着一个整洁的小院。
靠着李云卿的接济和姐妹俩这些年的辛勤劳作,她们终于搬出了那个充满阴影的旧屋。
“姐,你真的不嫁人吗?”二花被大花照顾的很好,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有不少人越过大花来给二花介绍亲事了。
“二花,过来。”大花放下手中的针线,看向欲言又止的妹妹。
二花惴惴不安地走过去,却在看见姐姐手中的小本子时愣住了。
那是一个崭新的户口本,户主一栏赫然写着“许大花”三个字。
“这是……”
“我们分户了。”大花平静地说,“我成年了,可以自立门户。你和耀祖也都迁过来了。”
二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颤抖着接过那个小本子,翻看着里面的每一页——大花,二花,还有许耀祖,他们三个成了一家人。
“没有耀祖不行,”大花解释道,“村里不批宅基地给两个未婚女子。”
说到许耀祖,这些年的变化也让人唏嘘。那个曾经骄纵跋扈的小霸王,在姐姐们的管教下变得乖顺许多。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给两个姐姐过目,再不敢独享。
大花看在眼里,也懒得再计较从前的那些破事。
“姐,谢谢你。”二花扑进大花怀里,泣不成声。
大花轻轻拍着妹妹的背,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望向窗外。
村人对她们姐妹的态度这些年也转变了许多。从前是同情中带着轻视,如今却是真心实意的尊重。两个姑娘靠着自己的双手,再加上一点外援,硬是在这穷山村里立住了脚跟,这不能不让人佩服。
而那个躺在旧屋里的许胜,早已成了被人遗忘的存在。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山村人朴素的价值观。更何况是两个女儿呢?难道指望她们一辈子不嫁人,就为了照顾一个不能动弹的父亲?许耀祖又还小,总不能让他不读书不成长,去伺候一个动不了的人吧?
这些议论,大花都听在耳里,从不辩解。
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腊月就下起了鹅毛大雪。一连几天,雪花纷飞不绝,将整个山村染成一片银白。
二花坐在暖和的炕上做针线,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突然想起了什么。
“姐,爹那边……”她欲言又止。
大花头也不抬地纳着鞋底:“怎么了?”
“这么冷的天,旧屋那边怕是扛不住。”二花小声说,“要不……让耀祖送点热饭和铺盖过去?”
大花手中的针停了一瞬,又继续动作:“随你。”
二花连忙下炕,收拾了一碗热粥和一条厚棉被,叫来了正在温书的许耀祖。
十六岁的许耀祖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只是性子怯懦,远不如两个姐姐果敢。他惴惴不安地观察着大花的脸色,见她没有反对,这才接过东西,披上蓑衣出了门。
“早点回来。”二花在门口嘱咐道,“雪大路滑,小心点。”
许耀祖应了一声,微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谁也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天黑透了,许耀祖还没回来。二花开始坐立不安,大花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频频望向窗外。
“我去找找。”大花穿上棉袄,拿起手电筒。
“我跟你一起去。”二花急忙跟上。
姐妹俩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旧屋,推开门,只见许胜直接挺地躺在床上,早已没了气息。他眼睛瞪得老大,仿佛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屋子里冷得像冰窖,碗里的粥结了一层薄冰。
许耀祖却不见踪影。
“耀祖!耀祖!”二花带着哭腔呼喊。
村里的乡亲们闻讯赶来,举着火把帮着寻找。终于在半夜时分,在村头那个为捕鱼而砸开的冰洞旁,发现了许耀祖冻僵的尸体。
他半截身子还泡在冰水里,双手死死扒着冰面,显然是跌下去后又拼命爬上来,却最终力竭而亡。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凝固着惊恐与不甘。
大花站在冰洞旁,看着弟弟的尸体,久久不语。
那一夜,许家旧屋里的许胜和新发现的许耀祖,都成了冰冷的尸体。
“报公安吧。”大花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这冬夜的风。
村长连忙拦住:“大花,使不得!都是乡里乡亲的,报了公安,挖洞的那几家都得吃牢饭。”
最终,在村长的调解下,那几个挖洞捕鱼的村民凑了不少粮食、棉花和粮票,作为对许家的补偿。
大花看着那些物资,又看了看围观的村民,终于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
许胜和许耀祖的葬礼很简单。村里人帮忙挖开了冻土,将父子俩合葬在许家祖坟里。下葬那天,雪依然下个不停,仿佛要将所有的罪恶与悲伤都掩盖在这纯白之下。
二花在坟前哭成了泪人,大花却一滴眼泪也没流。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雪花落满肩头。
当人群散去后,大花独自一人站在坟前,轻声道:“三花,他们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你满意了吗?”
风雪声中,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天晚上,大花做了一个梦。梦中,许三花的身影前所未有地清晰。她穿着那件破旧的小褂子,站在雪地里,对着大花微笑。
“姐姐,我要走了。”她说,“怨气已散,我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大花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谢谢你们,还记得我。”许三花的笑容温暖如春,与她鬼魂的身份格格不入,“从今往后,好好活着。”
醒来时,大花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开春后,许家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花和二花依旧过着她们的日子,只是生活中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有时,二花会在夜深人静时,隐约听到一声小女孩的笑声。但当她侧耳细听,又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大花则偶尔会站在院子里,望着月亮出神。
她们都知道,有些伤痕会随着时间慢慢愈合,而有些记忆,将如同这山间的风,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