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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京的女贡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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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之后,雨本该温柔些,淅淅沥沥,润物无声。
可今年的雨,不对劲。
它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它是从地底爬出来的。
河道无风起漩,像有巨物在水下搅动内脏;浓雾贴着水面爬行,三尺之外,人影如鬼,声音如隔黄泉。白日里,空气沉得能拧出水,热浪裹着腥气,闷得人胸口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可一入夜,温度骤跌,雨丝如冰针,刺进骨缝,连呼吸都带着寒颤。
这不是天象。
这是警告。
进京的官道断了,水路封了,旅人如困兽,全被逼停在兰溪镇。
镇子一夜爆满。酒肆的喧闹是强撑的热闹,茶楼的谈笑是掩饰的惶恐。人们聚在一起,不是为了温酒论诗,是为了互相确认——“你还活着?那我也还没死。”
街道上,伞挤着伞,人贴着人,可没人敢抬头看天。
因为天,正在看着他们。
——轰!!!
一道蓝得发紫的闪电,撕裂云层,如天神掷下的审判之矛,直劈山巅那座百年老宅!
没有雷声。
只有寂静——然后是爆裂。
砖瓦如纸屑炸飞,石块如陨星砸落,自山顶滚至半山腰,砸穿屋顶、砸碎摊位、砸烂马车——有人尖叫着躲闪,有人呆立如桩,被飞石削去半边肩膀,血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
“天罚!这是天罚!”老儒生跪地嚎哭,额头磕出血印,“妖孽现世,国将不宁啊——”
“闭嘴!”
一声冷喝如刀劈开哭嚎。
雅间竹帘被风猛地掀起,黑衣人按刀而立,刀鞘未出,杀气已凝成实质,压得满堂噤声。
那风,湿黏如舌,舔过每个人的脖颈——更冷了。
就在这死寂的刹那——
一缕香,破雾而来。
不是脂粉,不是熏香。
是雨打栀子,清冽中带着一丝甜腥,像少女颈后初绽的体温,又像墓前新供的花束。
铃铛轻响,一步一颤,如勾魂的节拍。
浓雾裂开一道缝隙——
青衣女子,白纱覆面,油纸伞斜遮半身,左手负竹篓,右手提一盏竹皮灯笼。
灯是青的,光是绿的,幽幽浮动,如磷火游魂。
光晕笼着她,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细小的绒毛在灯下如霜雪微颤。她走得不急不缓,像踏着生死的边界,每一步,都让围观者屏息——美得不像活人,倒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山鬼。
“竹皮灯……”掌柜声音发颤,疾步迎上,腰几乎弯到地上,“可是……苏姑娘?”
“苏令蘅。”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清冷如泉击玉,“有房么?”
“有!二等房,二楼东头——”
“什么?!”有人失声,“太学魁首,住二等?!”
“嘘——你不要命了?那灯……是‘青盏’!”
雅间内,炭火微温,茶香袅袅。
黑衣侍卫凑近主座男子,压低嗓音:“大人,那姑娘……什么来头?怎么满堂人都怕她?”
男子缓缓搁下茶盏,瓷底轻叩木案,声如断冰。
他抬眼——凤眸深如永夜,瞳孔里仿佛沉着整个坍塌的苍穹。
“七盏青盏,太学女子魁首,苏令蘅。”
“青盏?就一破灯笼?”侍卫嗤笑。
男子唇角微勾,笑意未达眼底:“百年前,文曲星降世,群魔欲噬其魂,天赐青盏护体,光之所至,万邪退避。如今太学赐盏,非为荣耀——是为‘天变之时,持盏者可代天巡狩’。”
侍卫们脊背一凉,面面相觑。
一人忽拍桌:“老大!咱们困在这儿干耗不是办法!苏姑娘既能识天象,必能破此案!”
“对!您去!您长得最像人,不吓着她!”
“胡闹——”鹿然话未出口,已被七八双手推出门外。
雨打在脸上,他苦笑。
——时间不多了。飞天狐狸还在杀人。若再拖下去,下一个被鬼火焚身的,可能就是京中贵胄。
男女之防?礼教之束?
去他的。
他抬手,叩门。
三声,不轻不重,如心跳。
门开。
栀子香如潮水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她站在光里,面纱已摘。
柳眉如裁,杏眸含星,未施粉黛,却比任何胭脂都摄人心魄。耳无坠,颈无饰,素净得像一捧新雪——可那雪,是带着体温的。
鹿然呼吸一滞。
——不是美。
是“非人”。
是山精,是画魅,是不该出现在这污浊人间的存在。
“鹿大人,”她开口,声音如冰泉滑过青石,“找我何事?”
他猛地回神,后退半步,抱拳及胸,礼数周全到近乎疏离:“下官鹿然,京畿金梅堂主,奉密令追查‘飞天狐狸’连环焚尸案。潜伏七日,毫无线索,凶徒如鬼,杀人于浓雾之中,尸身焦黑如炭,唯留鱼钩嵌骨——”
“鬼火焚身,鱼钩锁魂。”苏令蘅轻声接道,眸光如刃,“我知此案。”
鹿然瞳孔骤缩:“姑娘……早有研究?”
“不是研究。”她转身,青袖拂过桌面,“是等你来问。”
雅间内,烛火摇曳。
她取铁丝,以箸拉伸,细如发;团成球,轻若絮。
“掌柜,借白磷一钱。”
满堂哗然——白磷乃剧毒之物,官府严控,非命案不得取用!
掌柜战战兢兢捧来小盒。
苏令蘅以银簪挑磷,轻抹铁球,悬于火折之上——
嗤!
幽绿火焰骤然腾起,如活物般扭动、伸展、扑向悬吊的五花肉!
肉脂爆裂,焦香混着腥气弥漫,那火竟似长了眼睛,追着肉块不放,直至烧成焦炭,犹自舔舐铁钩!
“看见了?”她指尖轻点焦痕,“鱼钩入肉,为固其位;铁网覆体,为导其焰;白磷遇热自燃,为‘鬼火’之源。”
鹿然额角渗汗:“可……为何选在雨夜?白磷遇水即化——”
“所以要看《火虎镇妖》。”她收起残烬,眸光如深潭,“那戏法里,藏着‘隔水引火’的机关。”
翌日拂晓,雨势更狂。
苏令蘅孤身登船,青衫没入雾中,如一滴墨沉入浑水。
鹿然立于码头,手中紧攥她留下的半张草图——
“查三处:囤磷药铺、订制细铁网的铁匠、专演《火虎镇妖》的戏班。”
他转身,如猎豹扑入瓦舍。
戏台上,烈焰腾空,“火虎”咆哮,表演者“惨叫”倒地——
烟花炸裂!
人影却从三丈外戏台侧翼跃出,掌声如雷!
鹿然却如坠冰窟——
那“火虎”皮下,是铁网!那“遁地”通道,是机关!
他踹开后台暗门,掀开地板——
白磷堆如小山,铁丝缠绕如蛇巢,人皮面具在角落堆叠,每一张,都画着狐狸的笑。
“京畿府办案——!!!”
令牌高举,刀光如雪!
黑衣如潮水涌上,按倒戏班班主。
鹿然一把撕下面具——
刀疤斜贯左眼,右颊三道爪痕——与卷宗画像,分毫不差!
“飞天狐狸,伏法!”
满堂死寂,唯余雨声如鼓。
鹿然收刀入鞘,指尖却在颤。
不是累。
是兴奋。是后怕。是……一种被看透的悚然。
——她怎么知道?她凭什么笃定?她究竟是谁?
雨幕深处,似有铃音轻响。
他抬头,空无一人。
唯有那缕栀子香,如幽魂般缠绕鼻尖,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