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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乌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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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声铃响,喧哗如潮水般袭来。
一个个人头攒动着,鱼贯涌出教室去。
辛芸侧着身子,抱着一沓教科书在人群中见缝插针。
悄无声息地穿过那闷热的一片来到走廊中,终于呼吸到一抹清凉——十二月的冷空气灌入鼻腔,总有提振精神的作用。
窗外,夕阳沉入地平线,宣告下午的课程已经结束。
晚餐时间,大部分人都往食堂去了,以至于教学楼格外宁静。
辛芸走在那减弱减隐的金色余晖中,眼神漫无目的地游移四周。
忽然,她瞥见墙上挂着一张商赛海报——上面画着各种经济图表,中间是几个西装革履的精英,脸被阴影笼罩着,看不清表情。
周成蹊的声音如一颗鹅卵石被抛入水中,激起层层回音:“你到底喜不喜欢商科?”辛芸只觉得一阵头痛。看着墙上的海报,心如乱麻。
那男人的身影随之浮现在脑海中。
摩天大楼顶层,夜幕深沉。窗外往下俯瞰,是纽约曼哈顿最辉煌的夜景。
西装男人连头都没有转过来,只是抽着雪茄淡淡道:“如果你进入任何一所顶尖商学院,毕业之后,整个集团都是你的。她的病,我会想办法提供资源医治。至于你母亲的生计也无需担心。毕竟夫妻一场,我的遗产够她安度晚年。”
几天后,辛芸提着一个小箱子从机场走出来,拖着疲惫的步伐坐地铁回到家。
华北平原上空的乌云层层叠叠,重得像是要坠落下来。
放下书包,辛芸坐在书桌前,对旁边的《经济学原理》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打开自己的小药匣。
里面是一把小小的手术刀、一些药物的说明书、还有练习缝合的针线。
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阳光明媚。也是在这张桌子上,她将《外科学》又读完一遍,合上那有些翘边的蓝皮书:“这么多东西,阿婆是怎么记住的?我长大也想当医生,但是我记不住,把人医死了怎么办?”
外婆在一旁擦拭老花镜:“阿婆年轻的时候喜欢医学,励志要当一名医生,所以天天坚持不懈地读书。记不住就反复看,直到烂熟于心。没有谁一开始就过目不忘,都是靠着持之以恒的毅力和对患者负责的决心,才慢慢学会。”
她印象里,外婆虽然满头白发,却还是对医学知识倒背如流。无论来的患者是什么病,她总能精准地给出医治方案。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外婆,现在却连她的外甥女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辛芸坐在病床旁边,合上那本已经老旧到快要掉页的蓝皮书,舀起一勺白粥到外婆嘴边。
“阿婆,吃点东西吧。”
床上的老人缓缓睁开眼,右手紧紧捏着床单,却还是止不住颤抖。她上身摇摇晃晃地,张嘴抿了一口白粥。
而后,她转向辛芸,目光疏离中夹杂一丝陌生:“小姑娘,你在看书啊。”
辛芸点头。
“在看什么书呢?”
辛芸望着外婆那张祥和的脸,神色茫然。
沉默了许久,也没注意到一行眼泪已经从眼眶流了下来。
“真不去打球啊祝少?”
“好好学习是吧,我懂我懂。”
“哎,不会是因为你那学姐吧?”
走廊里传来一阵男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声音,辛芸恍然回过神,只见祝会泽站在不远处。
“你们聊着,哥们先走了啊!”
“去去去,一个个闲得要死。”祝会泽不耐烦地又招了招手,才把那几个吵闹的少年赶出了视野。
他一手插兜,一手搭在书包肩带上。不急不慢走了过来。
“看什么呢,怎么一个人在这?怪冷清的。”
辛芸看着眼前的人,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去做小组作业,揉了揉太阳穴:“没什么。对了,谢谢你送的东西,我之后想办法补回来。”
祝会泽倒是有些意外:“你知道了?那就是顺手的事。非要说还不还什么的,就显得太生分了。”
他们两个之间,本来不就是很生分么?辛芸疑惑,却也没多想,只推脱道:“我不喜欢欠人情。”
“我不喜欢别人觉得欠我人情。”
“毕竟无功不受禄。”
祝会泽沉默了一会:“就收下吧,这是我和祝明恩商量过的了,只是她不知道我具体买了什么。”
辛芸若有所思,沉吟半晌:“好吧。”
看着辛芸神色平淡中带着一股愁容,祝会泽忍不住发问道:“怎么看上去有些困扰,昨天没睡好?”
“是么?”辛芸调整了呼吸,试图不让自己脸上显露太多情绪。
“跟我说说?”祝会泽逆光站在黄昏铺洒的楼道中,抱臂靠在墙边,牵唇一笑:“脸耷拉着都不好看了。”
辛芸微微挑眉:“我自己又看不见。”
祝会泽被呛了一嘴,识趣地乖了回来:“这不是想让你放轻松点么……咳咳,算了。你还是直接跟我说说遇到了什么事情吧。我……尽量想办法帮你一起解决。”
辛芸沉默半晌:“能不能解决还是另说吧。你想好学什么专业了吗?”
祝会泽不明白这是什么用意,认真思考了一会:“高一的话,还不用太担心这个。非要讲的话,可能是设计也可能是金融、经济、心理什么的。”
这几个专业之间看上去真是毫无联系。辛芸迟疑,不由得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些专业的?”
“兴趣广泛,什么都喜欢弄一点。前段时间看了这些领域相关的书,但一个月后也有可能会变。”祝会泽草草交代:“你呢?你想报什么专业?不对,高三的话应该已经报了吧?”
“商学院。”辛芸道:“报了商学院。”
“你喜欢商科啊?没太看出来。我还以为你会是学医的那种人。”祝会泽倒是坦诚。
换做从前,辛芸可能会两眼发光,开心地想自己难不成真是学医圣体?连旁人都能看出来。
但换做现在,她只有怅然:“喜欢学医,但和能下定决心报考医学院是两码事。”
这话在祝会泽看来是有些令人费解的:“既然喜欢,那为什么不去追逐呢?有梦想的话,说什么也应该去尝试吧?”
辛芸摇摇头:“人生中总有很多不可抗力,身不由己呗。”
空气悄然静默下来。夕阳凝滞在大理石地板的一隅,冷若冰霜。
“什么不可抗力?这世上哪里有不可抗力?你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祝会泽语气很是云淡风轻,似乎一切世上难关在他面前都不成问题。
辛芸看着眼前忧虑中又带着几分自信的少年,无可奈何道:“你年纪小,你懂什么?站在这瞎想有什么用,还是先去会议室弄作业吧。”
年纪小?
不过也就小两三岁而已。
祝会泽看着辛芸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赶快追了上去:“怎么不等等我?”
他们终于在拐了个弯后到达会议室——这里原本是初中部的教室,后来因为初中部规模缩减,被闲置出来,给高中部的学生作会议室和社团活动用。
辛芸早就有所耳闻——受到经济形势影响,国际学校的入学率连年递减。然而她却未曾预料到已经夸张到这种地步。
还记得她上初中时,整个走廊的教室都人满为患。
而后疫情来临,同学一个接一个转走。不消半年,班里就只剩下原来三分之二的人了。
高中部倒还好。因为越往后,就越是退无可退了——来不及转轨,多少家庭砸锅卖铁也得供孩子读完。
面对眼前空荡荡的教室,她心中五味杂陈。
“……总之就是这样了,你觉得可行吗?”
“嗯?”
祝会泽电脑上新建的ppt文档反射出冷白色的光,辛芸这才清醒。
他们已经走进教室有一会了。
祝会泽打量她半天,微眯起双眼:“你刚刚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在听我说话?”
辛芸叹了口气:“对不起。”
祝会泽猛地凑近,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辛芸。
辛芸还从来没跟人这么近距离对视过,忙地转过头想岔开话题:“我现在开文档。”
“你眼神跑哪儿了?”他突然靠近,辛芸看得到他的睫毛。
“如果还是因为某些事而烦恼,不要强撑。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
辛芸愣住,周围的风声像从耳边溜过。
“你眼角有眼屎。”
“?”祝会泽猛地松手后撤,打开电脑摄像头开始检查自己的脸。一番细致入微的观察过后,他十分确信一件事——
自己眼角根本就没有东西。
他刚要转过头质问辛芸,辛芸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别闹。”
她语气很淡,完全不是说俏皮话该有的那种感觉。但此刻在祝会泽耳朵里,却是另外一番意味。
他也不知怎么着就真的一动没动、待在一旁默不作声。
辛芸深呼吸:“抱歉,我先重新看一遍你写的东西。”
她把整个文档里的内容过完一遍,才招呼他:“现在你可以说话了。我认真听。”言罢,她转头看向祝会泽。
辛芸洗耳恭听,祝会泽强作镇定。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刚要开口讲一遍自己的思路。
那老旧的漆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祝会泽刚要抱怨为什么又被打断,却只听得隐约有抽泣声。
紧接着,便是祝明恩红着眼眶走了进来。
她神情很倔强,似乎像是强忍着什么。
但偏偏就在抬头望向两人的那一刻,落下了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