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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阵雨雷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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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深国际部教学楼,楼梯间。
辛芸鬼鬼祟祟地摸到门边,四下张望。到上课铃完全散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搭上门把手,一只手抱紧胸前的笔记本电脑,贴着挪进门缝里。
这里空无一人,她只听得见自己难以压抑的心跳声。
辛芸打开笔记本电脑。前些日子楼梯间漏雨,窗户被封死维修。漆黑的空间里,屏幕冷白色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她几乎屏住呼吸到快要岔气,手指滑过触摸板和键盘,终于停在一个全是英文的界面。
指针滴答,辛芸手上再没动作。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分屏上的数码时钟,精确到以秒为单位。每一微米的时间流逝,都好像一只蚂蚁穿过她的心脏。
申请季之于国际学生,就像是高考之于普高、分娩之于孕妇、秋招之于大学生——从八月暑假到次年五月,是一段漫长而跌宕起伏的痛。
这十个月内,一切都战战兢兢。因为国际部学生都有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宫斗剧里母凭子贵,留学圈里学生凭录取结果贵。
这句话听上去滑稽,却大为精辟:每年申请季,大家见证了多少曾经的天之骄子爆冷,在唏嘘声中无人问津?又有多少平日里普普通通的人,因为拿下名校offer被众星捧月?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放在古代是形容战场,放到现代便是国际教育圈的真实写照。
一封录取通知书,能带来无穷的物质财富和欣赏崇拜。只要一句“恭喜你成功被我校录取”和满屏的赛□□带,就能开启人生的新篇章:曾经讨厌你的人会来讨好你,对你冷漠的人会主动巴结你。你会站在成百上千人的面前谈笑风生,被欣赏崇拜的目光包围,享受众星捧月的快感。
但道理反之亦然——想到这里,辛芸猛地合上电脑,又怯生生地看了一圈。
上下左右,恨不得连空调管都要扒开掀个底儿掉。确认这里空无一人后,才安心地重新打开网页。
是的。金榜题名能被人所爱,落榜就能被人嫌。放榜这天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申请页面上的一动一静都会掀起风浪。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得避开人群悄悄地做才好。
哪怕——不知怎的,辛芸的心脏忽然被那恐怖的念头绞了一下。一身冷汗直下:“哪怕被拒......也要让这消息传得慢一点。”让自己的失望与沮丧,以及人们的白眼和讥笑来得晚一些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祈祷。秒针滴答,辛芸已彻底放空思绪。她从今往后的人生,就看这一刻了。
“3,2,1——”
辛芸指尖轻颤,点开了那承载着所有的【decision】。
空气悬滞,一片寂静。在震耳欲聋的沉默过后,直到一片浮灰落地,辛芸才怔怔反应过来。
一段英文不痛不痒地出现在屏幕中间。辛芸眨了眨眼,呆若木鸡。她飞快把电脑合上,然后又重新打开,刷新了网页。
还是那句话。一样的开头。
她不死心地一次次刷新着页面,退出重进。
还是一样的话。没有彩带飘飘,只有冷冰冰的句子,像刀一样猝不及防扎进心口——她这才感到鼻子一酸。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不用想,这个节点打来,肯定是要问申请结果的。
辛芸叹气。
摸进口袋,自己都没察觉到手已经抖得厉害。拿出贴着透明胶的手机,屏幕忽明忽暗,页面写着是妈妈打来的。这两个字宛如一把盐,洒在她鲜血还未流干的伤口上。
“喂,妈妈?”辛芸努力憋住了哭声,接通了电话:“怎么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而后,一个有些疲惫的女声开口问道:“小芸呐,你怎么样,在学校还好吧?”——熟悉的开场白。
“我还好。”空气中一阵沉默。一朵乌云不知不觉间悬在楼梯间上方。
良久,电话那头传来声音:“今天放榜是吗?”一句话,捅破了这层本就岌岌可危的窗户纸。
“是。”辛芸顿了一下,而后道:“被拒了。”事到如今,她也没力气伤感了。脑子里空落落,只剩一片虚无。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过了一会,只听得一声微弱的深呼吸:“没事的。进不进,你都是妈妈的孩子,妈妈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你生气或者失望的。失败是常有的事,大不了——”妈妈顿了一下,而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道:“大不了继续申,不是还有常规轮吗?”
“嗯。”辛芸没有直接回答。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开口问道:“外婆还好吗?”电话那头没了声音。这沉默如一根纤细得看不见的银针,径直刺穿辛芸的太阳穴。
致命到令人窒息的死寂,却已经是暴风雨来临前最温柔的前奏。
“你最近正是忙的时候,家里的事就不要操心了。好好准备申请,就是对外婆最好的关心。”
就在辛芸恍惚之际,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患者家属在吗?患者情况恶化,可能需要再进行一台手术。您在本院预留的住院费已经不足——”
辛芸慌了神,刚要说些什么,却被电话那头的嘈杂打断了。一片混乱的说话声中,只依稀听见母亲匆忙告别:“小芸啊,我这里还有点事,就先不聊了。这是大人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
“一切都会好的”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慌忙挂断了。随着屏幕变黑,辛芸只觉得鼻子一酸。早已经麻木的眼眶像是受了某种刺激,热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她强忍着泪水,将下半张脸埋到校服里,咬着牙不发出半点声音。
突然间,楼梯间里回荡起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大,编织成一张逃不出的网。令人烦闷的冷从大脑蔓延开来,顺着脊柱攀爬到全身的血液里——什么都感觉不到。
辛芸闭上眼前最后看到的,是一个披散着长长卷发的年轻女人。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一睁开眼,那阴暗的楼梯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随着熟悉的下课铃声响起,辛芸一阵颤栗,恍地从昏迷中惊醒。
定睛一看,是间空无一人,光线昏暗的办公室——身边的一台落地灯幽幽地亮着,烧红的夕阳从百叶窗里透进,在地上铺洒开来。她坐在一个柔软的沙发上。
“辛芸,英文名Avery。国际部高三一班学生,均分3.8,AP5门5,无SAT。”
辛芸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女人正靠在她身后的桌子上。
她回头的一瞬间,那女人也将目光投了过来。两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对视上了。辛芸这才注意到,那女人乌黑色大波浪长发下,有着一双艳丽中带着几分清冷的丹凤眼——这么精致,看上去不像是在学校这种苦修之地上班的人。
“别这么惊讶。这都是学校系统里公开的信息。”那女人自顾自地问道:“你早申被拒了?”
“你怎么知道?”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电梯坏了,我爬楼梯,就见着你直接昏倒在楼梯间里了。那么黑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可把我吓得不轻。”
辛芸忽然直起身子,一脸戒备。就在她嘴唇翕张要开口时——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大概率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这件事。那会学生都在上课,老师都去开会了。我是开到一半被叫回去取文件,才碰上你的。”她接着道:“说回来呢,我还在爬下面一层楼梯的时候就听见你在那呜呜咽咽,等再一上楼,你就没动静了。走近一看,你脸上的眼泪还没干。眼眶鼻子都红得跟过敏了似的,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
辛芸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为什么没叫醒我,我最后一节还有课——”
“试过了,叫不醒啊。我只好把你背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给你在教务系统上请了病假,再赶紧拿了文件跑回去开会。”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还好升学办离楼梯口近。”
“这是升学办?”辛芸回头环顾了一圈,一头雾水。
“重新装修了,看不出来很正常。”
“那你是——”
“周成蹊。叫我周老师还是直呼大名,你随意。反正我和你们也就差五六岁,不用那么客气。”
辛芸一惊,喃喃道:“原来是周老师。”
周成蹊狐疑地看着她:“怎么了?”
“没有。只是忽然想起来之前听说过您。”辛芸道,声音越来越小。
早在开学初,她就听说新来的升学指导是个奇人:才刚本科毕业,也不知怎么就进了弘深国际部——要知道,弘深是市内数一数二的顶级学校,招人非常谨慎。尤其是国际部高中,老师硕博学历是标配,十几年教学经验的更是大有人在。
但这位老师偏偏神奇的很——根据国际部其他人的说法,虽然其学历背景和工作经验都差强人意,但对留学申请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不少人都在经过她点拨后申请材料实现了质的改变,有的甚至直接顺利上岸梦校。她早申阶段一共带了三个学生,三个都被顶尖常春藤高校无条件录取。
要知道,这些学校每年在大陆地区录取的人,可能都不到两位数。
除此之外,周成蹊在弘深国际更出名的则是她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格。态度差是最基本的,甚至有时候直接无视学校的各种规则,为人嚣张跋扈。所以很多人哪怕知道她能力出众,也还是会敬而远之。
周成蹊两手揣着兜,悠哉悠哉地从桌子上起来,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兮兮的。外面那些人怎么说,我都知道。我不关心你怎么看这件事,倒是比较关心——”她忽然凑近,低声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辛芸皱眉,没懂周成蹊是什么意思。
周成蹊也是坦坦荡荡,毫无保留地开门见山:“我开完会后,有点好奇你这小可怜是怎么一回事,就留在会议室问了一些老师。据我所知,你是弘深国际部这届唯二的全额助学金之一。”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在辛芸身上游走,不急不慢道:“弘深国际鲜少给助学金,就算有也是按照比例——学校会有一个完整的评估流程,只负担家庭支付不起的那一部分,剩下部分由学生家庭自行负责。全额助学金就意味着你们家的财务状况很堪忧。而且——”她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两指夹着,递到辛芸面前。
辛芸眉头一皱:“你翻我东西?”
周成蹊叹气:“你这孩子怎么把别人往坏处想?我发现你的时候,这东西在你旁边的地上。”
辛芸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口袋里找手机的时候,好像确实把什么东西一起带了出来。纸条薄薄一片,或许就是那时被风一吹,掉在了地上。
见辛芸没继续反驳,周成蹊继续道:“医院的发票,上面金额不小。看患者信息,是你家人?”
辛芸默认。
“家庭拮据到这种程度,又有亲人生着病......你到底为什么要出国留学?尤其还是想要申请美国——你知不知道,一个美本留学生,从小学到高中投资成本普遍几百万、甚至几千万,都不一定能进入顶级名校?况且就算申上了,后面的学费和生活成本更是天价。”周成蹊话里行间,尽是不可置信。
“我知道。但是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话音落毕,空气中一片沉寂。半晌,一声用意不明的冷笑。
辛芸抬头,周成蹊眼底神色令人琢磨不透:“好,先不管是什么原因,算你勇气可嘉。”她抱臂靠在一旁,眼底不知多了什么心思,突然沉了下来:“如果你非要一条独木桥走到死,有没有兴趣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这下轮到辛芸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什么来头的年轻女人。
“我保你进梦校——无论你的梦校是哪里。”周成蹊道。
辛芸顿住了。虽然弄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承诺实在太诱人。她被一种莫名的好奇心推动着问道:“条件是?”
“条件是,你的申请季交由我全权负责,你必须完全信赖我。”
此话一出,辛芸不知所措:“可目前我的升学指导是李老师。你这样,他那边怎么办?”
“李老师明天不会来上班了。后面一个月——一直到你的申请提交结束,他都不会来上班了。”
“你把李老师怎么了?”辛芸有点惊恐。
周成蹊冷哼一声:“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是不是网文看多了,脑子里都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阴谋论?”她叹了口气:“算了,也不怪你。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李老师周末登山出了意外,骨折得挺严重的,现在在医院躺着。没有一个月估计恢复不了。”
辛芸提心吊胆地松了口气。但申请季非同儿戏,今天发生的事信息量又太大,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墙上的秒针歹毒地加快脚步,不知不觉间奔跑起来。窗外,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就在她正经历着最残酷的心理博弈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号:“救命啊!”
辛芸思绪中断。
她猛然抬头,居然对上周成蹊冷下来的目光。几乎是一瞬间,两人没有片刻犹豫,先后朝着门外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