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 20 章 ...
-
四月里的一天,细姑如往常一样,在和周娘子交割衣物料子。
葛娘子突然道:“我月底就走了!”
细姑顾不上滴了墨汁的账簿,看向葛娘子,一脸疑惑。
什么叫月底就走了?
周娘子倒是很淡定,“朱老大同意了?”
葛娘子点点头,“赎身银已经交了,过几天交割完户籍身契就走。”
周娘子端起茶杯,“你也算是苦尽甘来,我以茶代酒,敬你!”
葛娘子端起茶杯,二人一饮而尽。
细姑看着两人,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周娘子放下茶杯,对葛娘子使个眼色,“你还没跟她讲?”
“她又不在娼门里,跟她讲什么?”葛娘子看看筐子里面的衣服,“她就是来混口饭吃的。”
细姑不爱这种别人当面打哑谜的感觉,把手里的活先放着,也找了个椅子坐下,“怎么叫跟我讲什么?我好歹跟葛娘子你干了这么些日子,你不能瞒我,也得跟我讲讲。”
干了一两个月,细姑早就不是初来乍到时处处小心的样子。
“你来的晚,年纪还轻,她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我来跟你说。”葛娘子笑眯眯地让细姑凑上前来。
细姑瞄一眼葛娘子,看她没什么反应,放心大胆地听周娘子讲古。
“她葛九,”周娘子指指葛娘子,“十几年前,是我们枇杷巷里赫赫有名的的色盅娘子,哪个来巷子里玩的没猜过她葛九裙子底下的色子!”
“葛九?葛娘子不是因为这个——”细姑伸出手来,“才叫那个的?”
葛娘子不是因为少了一根手指头才叫九指婆的?
“嗨!”周娘子手一扇,“她十个手指头的时候叫葛九娘,九个手指头的时候就叫就九指婆,反正都是她!”
周娘子顿了一下:“哎呀,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是要告诉你,葛九她要赎身出去嫁人了!”
细姑惊讶,“嫁人?嫁谁?”
“西城门外三十里,开油坊的曲老三!”周娘子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茶,“她十几年前就应该出去了?”
“那做什么又等到了现在?”细姑问。
“哎呀,这就小儿没娘,说来话长了——”
“不用你说来话长,”葛娘子插了进来,“又赌了一次,把赎身银子输光了!”
周娘子竖起两根手指头,“两千两!”
细姑惊道:“两千两!这么多!”
繁金楼的确是个销金窟,但是妓女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挣来的钱,楼里要抽取大半,平日了为了巴结鸨母、笼络仆妇龟公,还要出去一笔银子,最后剩到手里的能有十之一二都算是好的。
葛娘子年轻时这样的名气,要攒两千两银子,只怕也是不容易。
葛娘子又不说话了。
周娘子接到,“是啊,两千两,她自己当红时攒了大半,曲老三也掏了家底补了小些。一晚上,都没了。”
那段回忆想起来必定悔恨,说起往事,葛娘子的声音暗哑缥缈,“我一直以为自己运气好,从来赢得多输得少,可是人心不足啊,就想着再去赢一把,多赢一点钱,出去以后,和老三的日子就多好过一点……”
葛娘子说不下去了。
细姑在心里补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周娘子也叹道:“半辈子又搭进去了!”
“那这么些年,还是那位曲三爷?”细姑问道。
说到这个,葛娘子难得有些笑意,点了点头。
周娘子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茶水,叹道:“枇杷巷这么多年就出曲三哥这么一个痴情男人,偏生让你给碰上了,你呀,怎么不是一种好运道?”
周娘子背后说人从来挖苦的多,难得能听到她背后说别人一句好话,看来这位曲三确实是人品不错了。
细姑高兴地拍拍手,“那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细姑说得对!合该庆祝一下!”周娘子十分赞同。
葛娘子点头。
这位曲老三,真名曲达,样子看起来平平无奇。
是真的平平无奇。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话也少说。
葛娘子与他看起来有几分互补之相。
至于他二人是怎么认识的?
没人问,因为没人答。
葛娘子在请酒的前一日,再三叮嘱细姑,不让她送任何东西。
“你一个月挣不到一两银子,实在不必为了我再搭进去一些。我马上走了,还不起你这份情!”她说得郑重。
细姑答应了。
她没花钱,只把家里剩下的一点韭菜齑带了过去。
席面简薄,葛娘子只准备了一些酒水和几样外面买来的肉菜,唯一一点素的就是细姑带来的韭菜。
对这个,葛娘子倒是没说什么。
除了细姑和周娘子,只有楼里的几个老人来送葛娘子。朱大娘子和韩娘子没来,各自托人送了二两银子的仪程。
葛娘子和曲达向众人敬了一圈,最后来到细姑面前。
“细姑,谢你这些日子的勤勉,也谢你这些时日的早点!”葛娘子对着细姑一饮而尽。
细姑慌忙起身,想要说点什么。
葛娘子喝了酒,伸手示意细姑不要说话,“我走后,新换的人不知道还用不用你,你要趁早找出路!”
葛娘子醉的有些站不稳,曲达在一旁稳住了她的身子。
“这里不要你,你就跟我,我眼睛早花了,每天那么多的账簿子要写,正愁没人呢!”
周娘子眼馋细姑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想把细姑弄走给自己干活,也就是碍着葛九一直没有动作。
今天正好,趁着这会儿把话说了。
“你来不来?”她问细姑。
到哪里干活不是干?又不是没给周娘子干过。细姑没多想就同意了。
得到细姑的答复,周娘子高兴地一拍桌子,“那说好,葛九一走,你就到我哪里去,管他后面的要不要你!”
周娘子有些醉了,她站起身来,拿手指着细姑,“我的地方你知道啊!一定来!”
细姑就这么换了个地方,在周娘子手底下做事。
工钱没变,每天还是照旧领着三十个铜板。
周娘子管着楼里各种的衣物料子。这些东西分门别类的收满了两间库房。
每日都有人进进出出,领衣物、换衣物。
周娘子在前面跟人打着嘴上官司,细姑就在她后面的桌子上提笔记账。
她一枝竹笔画得飞快,早不见当时还要向人讨教字划时的窘境。
要说跟着周娘子有什么好处,那还是有的。
衣物料子穿拿脱放,哪能不磕着、碰着,有了磕碰就需要找周娘子想办法给弥补一二。
这样就得给周娘子一点好处。
周娘子得了旁人的好处,就会分一点给细姑。也不多,十几日下来得了三四回,大约二钱的银子。
这日细姑帮着周娘子收放好衣物,算好账簿子,准备下工回去。
周娘子叫住她,“你今天急着回去有事情。”
细姑摇摇头,“没有!”
“今天上有热闹看!留下来看看热闹!”她递给细姑一把瓜子。
这个时代人磕的是西瓜子。
细姑接过瓜子,“什么热闹?”
“今天有位老爷做生,包下了整个繁金楼,晚上还要放烟火!”
这位老爷用了多少银子,细姑不知道。
她只知道烟花真漂亮,看烟花的人真多,蚂蚁一样挤满了繁金楼附近的街巷、河岸。
细姑挤在人堆里,一抬头,看到了繁金楼上漫天的烟火,也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柳扇奴——碧衣金簪,簪头坠下一颗红宝,烟火盛放时,鬓边一点红闪随着她手里的轻罗团扇微微晃动。
楼上人影幢幢,独她一人看着比旁人清晰些,像是得了哪位丹青手的钟爱,被细细勾勒了一番。
这确实是一位不需旁人多做介绍的美人。
可惜美人儿只站了一会儿便从窗边离开了。
细姑甚至没看清她的脸。
没看清也不要紧,一定是个极美极美的美人。
柳扇奴不见了,烟火变得索然无味。
细姑还回到周娘子的库房。
“烟火放完了,你这么早回来?”
细姑摇摇头,反问周娘子,“你怎么不去看烟火。”
周娘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账,头都没抬,“每年都有几回,有什么好看的?”
磕完手里的瓜子,她拍拍手,抖抖裙子,“你回来了正好,替我跑一趟,给柳大姑娘送身衣裳。”
周娘子起身去了库房最里头,不多时,捧出一身衣裳出来——衣裙皆玉白,上面拿着金银线绣着纹样,纹样在在灯光下时隐时现。
细姑拿起一个托子,接住衣裳,“哪个柳大姑娘?”
“还能是哪一个?柳扇奴!”
“呕!送去哪里?”
周娘子觉得今天的细姑像个呆子,“去后台,楼里人都是在那里换衣裳,”
她又催道:“快去!”
繁金楼后台的甬道颇为宽阔,有些地方还隔出一些小间来。作为繁金楼一等一的红姑娘,柳扇奴理所当然有单独的一间。
细姑就捧着衣裳,站在一个她的小间门口。
不多时,小间的主人带着一个红衣绿裙头扎双环的小丫头从卷帘下欠身走来。
细姑看清了这位柳扇奴的长相——也说不清眉是什么眉,眼是什么眼,只觉得她脸上处处妥帖、样样合趁,皮肤像上等的绢料,细白、匀净。
真是无一处不美。
“是周娘子让你送来的吧?”小丫头笑眯眯地接过衣物,又给了细姑一角银子。
细姑呆呆地点头,手里被塞了一块银角也不在意,还是看着柳扇奴。
许是细姑单纯痴迷的欣赏太过直白,美人的脸上隐隐露出几分笑意,她对细姑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下叫细姑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欢喜来。
这样的美人出趟门才五两呢!她看一眼都觉得自己像是赚了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