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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同舟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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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荷素来是个很能忍疼的人,尤其是此刻心神振奋。
区区断静脉之痛,忍到根骨重塑就好了。
连荷开始释放她达观的天性,满不在乎地想:不在话下。
直到大雨的湿寒浸入不再强健的骨肉,连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原本打算过完她作为凡人的一生,这样下去恐怕要中道崩殂,且是以不体面的样子。
一般的修士刚被废了修为是无力动用术法的,好在连荷不太一般。
距离师父废她修为剔她剑意已有六个时辰,在这期间,她短暂地回到过阔别已久的婴幼状态,觉得像个新的人了。可惜实在太过短暂,连荷尚在回味,发现自己已经又筑基了,而这一切发生在浑然不觉间。
连荷做天才轻车熟路,简单的再次筑基也让她及时抛开了成为凡者的幻想。她很自然地以一身残骨调取灵力,跨阶动用了小小筑基使不得的避水术,自觉为日后做一个没有风湿痛的平民打足了基础,很是满意。
山脚下不远处就有渡口。
师父打了她一顿后仁至义尽,给她初步疗伤并递了符音给药园的素大夫,叫她自去药园诊治。连荷让师父别那么费劲直接在某某山开个阵把自己运过去,惨遭拒绝。此人是铸辜峰绝佳代表,修无情道的最高境界就是不似人。不过无情道人大多无情却有理,这样自找麻烦没道理的事太寰真人段肃很少做。
此刻愤愤也无用了。
从这个渡口乘舟西行两日就出了某某山护卫的地界,到达药园所在的平宁郡。当务之急是捱过这两日,上船的时候连荷的经脉一阵刺痛,让她始料未及。
付了一半船钱,连荷直往船舱角落坐下,捂紧自己,企图用体温把湿衣热干。
去平宁郡需要坐船的大多是没有修炼的平头百姓和初通门窍的低阶修士。其他的有点修为的修士都能御剑渡江,或者画阵传送,再有修为不高但家资丰厚者可以乘灵鸢、御天马,都比在水上晃来晃去舒适多了。
连荷此刻又冷又热,被晃得仿佛魂魄离体了,无暇顾及刚一上船就盯着她的几双眼睛。偏偏那大汉很没眼力见,凑上来自以为很小声地问:“荷仙子,能给俺签个名不?”
一语既出,天马也难追,更别说荷仙子。
众人假装鹌鹑摩拳擦掌了半天,此刻终于不再掩饰,纷纷往船角落里挤,把船老大气得大吼:“不准去!船要吃水啦,都给我回去!回去。”
众人依旧挤在一块儿吵吵嚷嚷。只有零星三两个人坐在原位不动。一个捏着茶杯不断偷瞄连荷处,一个闭眼蹙眉似乎强忍着什么,还有一人在睡觉。
连荷勉强定神,吞下喉间的苦水正待说话。坐着的一男子便很有眼力见地大声叹道:“唉呀,还仙子呢?都被某某山除名了,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大事。唉……”他没看连荷这一头,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手中摇晃的茶杯,从尖细的声音大抵能听出来,这人应该很瘦。
哀叹过后他便一直等着众人和连荷的反应,又是大汉一马当先替大家问了出来。
瘦男子迅速接过:“我姑妈在某某山修炼,符音传言告诉我的,这连荷呀,是被太寰真人亲手废去修为,又剔了剑意,等同残废。”他说着又顿了顿,欣赏众人的表情,“太寰真人何等人物?那是上天入地只此一人的大乘境,承铸辜剑意,半步升天!诸位,还‘荷仙子’吗?”说到最后自然流出笑意,娓娓道来很有说书气质。
人们面面相觑,隐晦看向连荷,这次看到了被松柏风致遮盖的狼狈外衣。
连荷冲大家一笑,点头说:“是。”
大家也就各回各座,船也不会吃水了。
大汉看向左右,很是无措,对着连荷讷讷:“对不住。”连荷掏出一张符纸,她身上现下只有此物遇水不湿,在上面比划了一会儿便递给那大汉。
“给,这不是签名,能保平安的。”
大汉赶紧接下,低声道谢便走了。
连荷总算能闭眼,正待调息,又感受到有人靠近。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刚准备睁眼,额头就有冰冰凉凉的触感,她悚然一惊。
“你发烧了。”
“你冒昧了。”
连荷此刻突然理解并迅速领悟了铸辜峰祖传死气沉沉脸的真谛,在被逐出师门后终于开始正确使用这个表情,分了一抹余神感叹她二十几年的人生真是处处不合时宜。
那男子一顿:“抱歉。”然后开始隔空烘干她的衣服和头发。
连荷心下稍安,本该出于礼貌与他寒暄一番问一问姓甚名谁,只不过她太疲倦了,而且不知为何她能很自在地接受两人之间的沉默并且料定对方也是如此,所以不发一言安心闭目养神,迷迷糊糊地想着:回头送他点什么东西。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带上,回头见了阿荷送给她。”草师兄正向掌门真人辞行,并搜刮天漏殿藏的天材地宝。
“草啊,你走了,某某山的山务该由谁来处理?”
“小草,小孚哪里去了?会不会出什么乱子啊?”
“唉,小连怎么就一声不吭走了呢你说……”
“师父。”操虫飞打断他,头一次以这样平静中暗含波涛的眼神直视掌门,“段肃师叔为何施刑为何放人我不知道,但是阿荷为什么走,我们不都清楚吗?”
掌门登时不说话了。操虫飞突然觉得无力,环顾四面堆叠的宝物,想到了小师妹背上层叠的伤痕,如今大约又添了几道吧。
“某某山界近期事务我已都处理了,如今世道早已没什么大妖物了,子晋和兰昉足以独当一面。若有难决的大事可传音于我,我画阵即回。下月大比就派其他弟子吧,蘅门岁试,某某山百花齐放才好。”
“孚风心里有数,只看我与她谁先见到阿荷吧。”
“师父,我走了。您保重。”
“诶!”掌门急忙叫住操虫飞,从怀里掏出两张饼,“这是山民供奉给我的羊肉烧饼,我想小连好像喜欢吃东西,就带回来了。还有一张你路上吃,虽然辟谷了,但小连喜欢吃的,你也尝尝。”
“别跟小孚风说。”他补充道。
操虫飞又体验了一把师父的“临行密密缝”。
掌门真人赵章回,修慈悲道。
他修道晚,故而法力不如同辈,因长得慈眉善目,人闲话多,某某山地界中人为他塑了像、修了庙。他便常附身于石像,满足山民的心愿,时不时流荡于其他庙宇道观,兼千机娘娘、观音菩萨、太乙真人等等要职。
人人道赵掌门是福星。他修为平平,却有一个境界非凡的师弟;四处散财,却掌管一个名修迭起夺宝不断的某某山;不善世务,却收了一个夙兴夜寐任劳任怨的大弟子。
某某山的亲传弟子们,却常常觉得自己是福星。
福星一号御剑在天上飞时,福星二号正乘船在水上颠。
男子垂眸望着眉头微蹙的蘅门榜首、铸辜剑主,很困惑:“为何不睡?睡着了不那么难受。”说完奇异地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我不会摸你了。”
连荷猛然听到这种狂言,无声笑了出来。
男子看见她舒展的眉目,也轻轻牵动了嘴角。
“有些痛。睡不着。”连荷睁开眼,眼角还残存几丝笑意。
“有些?”对面人质疑。
“我不易入眠。”连荷一带而过,“不说了。道友何方人士?看着不像某某山人。”
“…百洛人士,参加夏比入了某某山。”
连荷莞尔:“百洛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美人不俗,观其言行尤其不俗。
但看美人无奈的样子,连荷笑得更灿烂了。乐极生悲,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又蹙了下眉。
强烈的痛感过去,她正待开口。
“我姓邓,名遗秋,未取字。不必言谢,同舟渡一程,举手之劳。平安符我有许多,你不必画了。”邓遗秋突然开口,说得很快,又诡异地停了一下,“你…睡一觉吧,我有安神草。”
连荷心中大感奇异,沉吟片刻,道:“那我给你画迁移符吧,危急关头烧了它,你可以瞬间来到我的身边。”说着疏朗一笑,“我如今虽不济,尚能保护身边人。”
邓遗秋看着她笑,心口好像被挖去一块。
“你现在还很痛吧,睡一觉,接下来的事不要费心了……”说着自己皱眉摸头,仿佛痛在他身上一样。
连荷虽然对各式人都很能包容,但此刻也真心认为此人不正常过了头。
还来不及细想,船舱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旁边的邓遗秋“咚”的一声痛昏过去了。
连荷探了探此人灵息便放他躺在船板上,自己走出船舱。
众人都在惊叫闪躲,船老大着急费力地拉着舵。
历来平静的江面上现出冲天水柱,巨浪翻滚,吞没青天,黑云压阵。
水柱周围急流涌动,迅速塑成龙形,黑水化龙,一声恶吼卷着罡风把船上的人撞得眼冒金星。之后未待喘息,又一声怒吼裹挟巨浪而来,船要被掀了。
一个只到连荷肩膀的小姑娘刚被风刮倒滚到了大船前端,抬头就看见乌压压的一堵浪墙近在眼前,直冲颅内的恐惧让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失去了听觉。
耳边传来铁匠邻居敲击新剑后残留的那种细密悠长的余音,其余则万籁俱寂了无声息。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排出“死”这个大字。
她要死了。
在船头连带着她的身体高高翘起,黑墨般的浪水就要冲上来时,小姑娘闭上了眼。
接着是一阵巨大的冲击声让她重又睁开眼睛,紧接着好像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上半身的胸膛,腿脚则轻飘飘的,下一刻便迎来脚踏实地的感觉。她没稳住,又滚了一圈。
似乎平静了下来,她又能听到叔婶姑伯们各式颤抖带着哭腔的声音了。眼前是一只好看的手,很稳,很让人安心。她颤巍巍地握住,看见了一张好看的脸,像正在融化的冰块,干净,温和,坚硬。
连荷扶起小姑娘,在她呆愣愣的注视下吐了一大口血,很不好意思地朝她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