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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铸辜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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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音一来一回。
连荷静默坐下。邓遗秋胆战心惊地观察她,唯恐他的师姐像操大师兄说的那样“悲恸太过,伤及自身”。
“……横遭意外,已入轮回。万古悠悠,死生由命。切忌悲恸太过,伤及自身。”
草师兄回复的符音一下一下擂着她的心脏,这滋味久违了。
连荷一时不知道做什么,抬头。
邓遗秋一直黏在她身上的目光里难掩不安和担忧,见她望去也没有移开。
“遗秋比我还小一岁。”
连荷忽然想到这个。她空咽了咽喉,垂眸强行压下呼啸的心绪,果决地封闭心府和神识。
“没事。我们去睡吧。”她平静起身。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贴上她的后背,瞬间起效。
“其实没有必要……”连荷失去意识前最后想说。
夜黑风高,桥洞里牛在睡觉。
逼仄的空间里,昏睡的连荷头枕着一动不动像玉雕的师弟。她这几日惯来飞扬的眉眼沉静如青山,仙客微颦,仿佛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邓遗秋忍不住伸出手想把那处抹平,却在眉头上方一指处堪堪悬停,然后缓缓收了回去。
他怎敢肖想仙客?
有微风拂过。多日同行,邓遗秋知道连荷睡眠的习惯。她喜欢挨着他睡,喜欢和风习习,不喜欢□□的呱呱,不喜欢公鸡的报晓。因此他设域阻断了声响,但引入了一点外界的气流。
渐渐的,邓遗秋发觉灵力有些滞涩。他不动声色封住了自己的心府,脱下外袍团成团,轻柔地托起连荷的后脑勺,将衣袍塞在下方。再设一层域,轻声走出去。
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炸在河面上,炸出一朵朵水花。
几十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百洛人目光沉沉望着他。
“遗秋,百密一疏,你今夜还是中了化灵散。”为首之人沉声道。
“谷叔高看我了。化灵散无色无味随风潜入,我已经吸了好几个晚上了,只是积少成多,今夜发作罢了。”邓遗秋眼皮都不掀,就地取材凭空握出一把水剑。
百洛人纷纷架起剑严阵以待。
“你做什么?你已经中了化灵散,还有多少灵力可使?等没了灵力,你要抓着一滩水跟我们肉搏吗?”谷叔吼道。
“嘘。”邓遗秋架起修长的食指示意小声,“只是想威胁您换个地方。”
“……”
“不然我先杀几个…”
“滚过来!”
传送阵的金光很快消失,水面恢复劈里啪啦的动静,大雨倾盆,掩盖一切痕迹。
桥洞内,连荷的眉头蹙得更紧,长长的睫毛不规则颤动。
心府和神识虽已封闭,然则阻挡不住故人在梦中走来。
梦里,母亲做的鲫鱼豆腐汤被倒上一碗血,师父强令她喝下去。她怎么用力也闭不紧嘴,血汤灌满口中,又从嘴角溢出去。草师兄和孚师姐按着让她去洗脸,洗脸水盆里映出孟婆婆咧着嘴笑的头颅。她吓一跳,一把打翻水盆,却烫熟了好多人的皮肉。最后,师父一剑指向她的眉心,周围人都在嚷:连荷好没本事,剑都练不好,丢尽了某某山的脸。慌乱之中,只有一双手在摩挲她的后背,她回头却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连荷醒来时,如果邓遗秋还在,一定会心揪。那双眼中盛过名剑铸辜的寒光,盛过孤崖上的新月,也盛过北海边的朝阳,此刻只剩下快盛不住的孩子般的张皇。
眼睛一闭一睁,连荷很快回神。
呼吸几口气,又是一条清清爽爽的荷仙子。
没多久,她意识到不对。
为什么要关住她?
而且动用两道域。这是严防她越狱?
连荷忍不住反思和这一号邓遗秋相识相处的点滴,认为是刚见面那个早上自己情绪太不稳定吓到了他,才会叫遗秋误以为他新师姐是个动不动就炸的危险人物。
其实并不是的,唉。
连荷摇头,眼角余光扫到她枕了半天的“枕头”,眯眼,一个荒谬的想法投入脑海:小书摊老板说,有人喜欢关住自己的心悦之人……
连荷大惊:有病吧!不会吧?是她有病。
那天在药园渡灵时,连荷就知道不太正常的那号遗秋修为至少是渡劫。之后在见闻丰富的那一路上,很好逗的那号小遗秋也没怎么隐瞒他的实力,差不多是元婴后期的修为。
不管是哪个遗秋,他人不在这儿,这两道域都不会撑过五个时辰。
连荷本打算再睡一觉,但怎么也睡不着。
关闭了神识和心府,按理说,她现在跟个没有什么深刻感情的高级傀儡差不多。
为什么辗转反侧?难道躯壳不安?
五分钟后,两道域被强行破开。
一道惊雷震碎乌云,照亮桥洞口面若寒霜的红衣女子。
渡劫中期,万物蕴我掌中,我即万物。
劈里啪啦的雨水争先恐后启奏:这里刚刚发生了点事。数个元婴后期、渡劫初期跑到她身边带走她铸辜的人。
是当我死了吗?连荷冷漠地想。
城外孤山,千机庙。
“谷叔要在此处了结我,不怕冲撞神明吗?”
“狗屁的神明!”谷叔啐道。
上方金灿灿的千机娘娘慈眉善目,不管听了什么都一副悲悯的样子,似笑非笑,俯视众生。
邓遗秋短促地笑一声。他们百洛人再怎么内讧,在对待天和神的态度上还是一脉相承、矢志不改。
“遗秋。”谷叔上前一步,后面乌泱泱数十人跟着压阵,“再怎么样,族人会记得你的。”
“我们会完成你未竟的志业,安心去吧。”剑出鞘,直刺邓遗秋心口。
飞雨成形,双剑交锋,留下清寒的余音。
谷叔的眼神变得狠绝,变换招式直指邓遗秋命门,速度极快毫不留情。邓遗秋仅剩的灵力已经快要告罄,唯余一击之力。
此路九死。
四面八方的剑朝他飞来,割裂血肉,刺入骨骼。十年披星戴月,与剑为友。学成后死于刀剑,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能走出族长的狱司,走不到某某的天门,他能躲过昨日的心头剑,躲不过今日的化灵散。这条路千百个关隘,不知何时会倒下。只是此刻,此刻——
尚存一息。
铸辜九死,而后生。一剑霜寒。
“噗”,谷叔连退几步,喷血捂胸,倒地不起。“你,你这么快就学会了铸辜?”百洛族老心情复杂。
水剑化作一滩清水。邓遗秋蹲下来,开口安安静静地把血吐完,不紧不慢回道:“没有。”
铸辜有五式,师姐才只教了其中之二。
“你!有什么用?晚点死就能投个好胎吗?!你身上的灵力都耗尽了,现在我都能直接来掐死你。”谷族老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很理智地招手示意其他人代他解决。
众人压上前。
邓遗秋蹲着叹气,问道:“谷叔,我一直不太明白,你为何非要我死?是我修炼不够努力吗?”他估计是受了内伤,说话中气不足,听着十分虚弱。
谷族老突然心一软,恍惚间看见了那个在狱司奄奄一息的孩子。
“不是。”他脱口道,沉默了一会儿,决定破罐子破摔让这孩子做个明白鬼,“是你修得太好了,太多族人把希望寄托于你。”
“而那是没有希望的。”
“是这样。”邓遗秋笑了,“我还以为您嫌弃我。”
好,心软塌了。谷族老强硬道:“不准笑!受死!”众人应声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但无人动手。
……
“谷师傅,其实,也不是非得杀了他,吸干他的修为,让他别修了,不行吗?”一个年轻人畏畏缩缩地说出胆大包天的邪话。
“不行!”谷族老大吼,吓年轻人一跳,“他不可能不修炼的。咱们百洛人,废了修为重修谈何容易,他不如死了痛快!更何况,咱们的事若让他……”
最后那句话隐入互相交汇的几对目光中。
“别墨迹,杀了他。”这一回,众人都不再犹豫,提剑上前。
那么多百洛人前仆后继去死,邓遗秋他再可惜也只是一个人,凭什么死不得?
“谷叔。”邓遗秋缓缓站起身来,擦去嘴角的残血,“无妨的,我还是活着受罪吧。”
一片磅礴的灵力横扫四周,众人始料未及纷纷栽倒,千机娘娘面前香案上的瓜果香炉砸下来滚了一地。
元婴后期,已是如今百洛城明面上的最高境界了。
谷族老指着他,目眦欲裂:“你敢打开心府?化灵散药力深入心府,你的修为就没了!你还想重来一回吗?遗秋!”
遗秋不闻。心府重开,感知到那两道域被强行破开,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但一股更强大的威压让他不得不集中心神。
谷叔牵着一个他没见过的族人,神色莫辨。
“嘭”,渡劫修为,弹指杀生。邓遗秋反应已经极快,可元婴境界岂能与之抗衡?他瞬间被震出几米远,感觉身骨俱裂。金灿灿的千机娘娘轰然成尘,神像的里面也装着普通的石料。
百洛出了一个渡劫?
不对,不止一个渡劫。飞扬的尘土模糊视线,隐约可见数十人牵着手,合力释放的威压渗出森森鬼气。
他们做了什么!?邓遗秋咬紧牙关,撑起他本不可能立时站起来的身躯。
是不是,有人为此而死?或者,还将有人为此而死?
“前辈。”邓遗秋忍住剧痛,闭上眼睛,沉声道,“可否助我?”
“你不如找我!”
天空一声巨响,惊雷开道,连荷持剑扫过人群,立定在目瞪口呆的邓遗秋面前。
“啪”,剑被扔到地上。
连荷扬起下巴示意:“铸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