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劫》卿音

2、梅雨季

　　苏州的梅雨季总是黏糊糊的，天是湿的，地是湿的，房屋也是湿的。一呼一吸，都带着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胶滞。

　　苏云卿很讨厌梅雨季，在这段时间，衣服都好似兜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水雾，扒在身上像极了挥之不去的鬼魂。

　　书本纸面上的墨色好似也晕开了，黏糊糊的，像眼泪落在墨中。

　　“小姐？”

　　玉梨的声音拉回了苏云卿神魂，视线从墨色上移开，怔愣地望向她。

　　“什么？”

　　见她深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玉梨无奈地指了指门外。

　　“独孤先生来了，小姐，可要请进来？”

　　“不用！”

　　苏云卿霍然站起身，对上玉梨诧异的视线，苏云卿压下心中慌乱，定了定神道。

　　“请独孤先生到花厅，我这就来。”

　　虽不解为何苏云卿反应这么大，玉梨还是点头称是。

　　因为她方才忽然起身，手中的毛笔在纸面上划下了巴掌长的墨痕。

　　原本完美的画也因这突兀的一笔损毁，苏云卿望着那墨痕，只觉这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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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孤望垂眸吹了吹杯中茶叶，心中难以抑制的雀跃让他嘴角笑意不断。

　　再一次理了理衣衫，独孤望微微瞥向门外。

　　雨幕依旧如脱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敲在地面。撑在廊下的油纸伞崭新的，以致伞面上的水珠走走停停，终于落在地面汇聚的水洼。

　　从前，独孤望是极讨厌这梅雨天的。早上出门新换的衣衫，也会因这雨变得潮湿起皱。

　　独孤望很讨厌那些褶皱，衣衫上那些丑陋的、突兀的、不合时宜的褶皱，就像一块完美的玉璧内有了几道水纹。

　　但今年的梅雨季却格外可爱，清丽的、含蓄的，让人喜欢。

　　再一次理了理衣衫，独孤望这次没忍住扭过头去瞧，视线中一角青衫出现，独孤望忙扭过头，垂眸望向杯中翻滚的茶叶。

　　玉梨已经悄声退下，离开时，悄悄望了眼屋内一坐一站的两人，眼眸中闪过莫名情绪。

　　房间里安静极了，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更让苏云卿心中直跳。

　　看着抬起头的男子，苏云卿暗暗攥了攥指尖，微微垂下眼睫。

　　“独孤先生，让你久等了。”

　　独孤望看了眼空无一人的院子，起身柔声道。

　　“等云卿，我甘之如饴。”

　　苏云卿猛然抬头，对上他满是柔情的眼眸，又垂首抿唇道。

　　“独孤先生，你说笑了。”

　　看着羞涩躲闪的少女，独孤望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走近了几步，取出怀中的盒子递了过去。

　　“这是？”

　　苏云卿不解，抬眸询问他。独孤望打开盖子，柔声道。

　　“方才从书院回来路过珍宝阁，见这镯子很适合你。”

　　“不。”

　　苏云卿心中既慌乱又抑制不住地升起一丝喜意，但理智还是让她摇头拒绝。

　　“这太贵重了，独孤先生……”

　　“不过是一只镯子，云卿还受得起。”

　　似是没听出她言语中的拒绝之意，独孤望拉过少女手腕，温柔又带着几分强硬地将镯子戴上。

　　绿汪汪的镯子透亮，在少女洁白的腕子上愈发惹人喜爱。

　　“果然很衬你。”

　　独孤望笑道，苏云卿却猛然抽回手，往后退了几步，想要将镯子摘下，却被独孤望握住柔夷。

　　“云卿，你每日作画很是辛苦，这镯子是我一番心意，你当真如此拒绝？”

　　对上男子的视线，纵然苏云卿在心底无数次地警告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失神。

　　望着她脸颊上的红晕，独孤望脸上的笑越发柔和，往前走了两步，此时二人之间相距不过半尺。

　　“你戴着镯子，很漂亮。”

　　过于近的距离让苏云卿可以感受到那说话间撒下的热气，他身上的墨香，也渐渐将她包裹。

　　苏云卿觉得，此时那热气一定让自己失态了，忙退后一步道。

　　“独孤先生太客气了，我为独孤宅院作画，本就是理所应当的。这镯子太贵重了，云卿，云卿受之有愧。”

　　言语间的客气疏离让独孤望脸上的笑缓缓收敛，垂眸看着她低垂的脑袋，独孤望往后一退，笑道。

　　“云卿不必客气，你我相识虽然不过短短数月，但你我志趣相投，如知己。况且，如今我已将你看做一家人。”

　　苏云卿心中不由怦怦直跳，像花丛中飞舞的蝶。

　　“书斓也将你视作妹妹，她还要我多多关照于你。云卿，你不必再推辞。”

　　骤然间，那欢欣的蝶死了，沉沉地坠入看不见的深渊。

　　苏云卿觉得腕间的玉镯在发烫，烫得她好疼，直疼到心窝里。

　　在独孤望发现之前，苏云卿垂眸遮住眼中的泪意，勉强笑道。

　　“既如此，那小妹便收下了。”

　　沉默在房中弥漫开，苏云卿何尝没有注意到头顶灼灼的目光，但她只能逃避。

　　见她低着头抗拒的模样，独孤望脸上的笑彻底消失。只当没瞧见她微红带泪的眼眶，独孤望的声音依旧温柔。

　　“书斓让我转达，今夜她做了些鱼，邀你赏脸去尝尝。对了，月儿醒来直嚷着要见姐姐呢，我答应她一定邀你去。”

　　苏云卿的身子微微颤栗，眼中泪意再也忍不住。独孤望看着那落在衣袖上的泪珠，心中的气恼终于有些消散，柔声道。

　　“你可一定要来啊，要不然，她可就怨我这个爹爹了。”

　　听着他擦肩而过的脚步声，苏云卿不知道自己究竟回答了什么。

　　「应当是答应了吧。」

　　苏云卿恍惚地想着，雨珠砸在伞面的声音那样响，就像在耳边一样。

　　“独孤先生，这就回了？”

　　是玉梨的声音。

　　“是啊，月儿刚醒，正闹人呢。”

　　男子的声音柔和带笑，那言语中的宠溺无奈，仿佛是世间最疼爱女儿的父亲。

　　苏云卿再也抑制不住，捂着唇蒙头跑回房。

　　压抑不住的呜咽声自被褥中传出，泪珠很快就打湿了锦被。

　　泪水汇聚，很快便凝成深潭。幽深的，望不见底的深潭。

　　苏云卿觉得，自己就站在那深潭边，摇摇欲坠，潭中伸出的锁链已经缠上她的身躯，一步行错，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寒风吹过，将书案上的纸页翻动着。一个个文字在风中化作点点墨痕，看不见是什么，却像一环扣着一环的链条。

　　墙上的画微微煽动着，画上的女子正正望向床榻上颤抖哭泣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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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云卿还是来了，撑着伞恍惚走进雨幕中，视线中的厅堂越来越清晰，苏云卿攥紧掌心，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正在布菜的叶书斓听到声音，扭过头一瞧，不由笑着道。

　　“可巧，菜刚上齐。铃兰，快将苏小姐的伞收起来。”

　　“是。”

　　铃兰快步迎上，接过苏云卿手中的伞退开。

　　“苏姐姐！”

　　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小女娃高兴地张开双臂挥舞着，苏云卿笑着上前抱了抱她。

　　抱着柔软的，带着奶香的女娃娃，苏云卿心中不由一刺。

　　「她还那么小，才刚刚两岁。」

　　见这一大一小皆是粉雕玉琢，可爱得紧，叶书斓温柔地招了招手。

　　“快过来云卿，莫理她，过来吃饭。”

　　面对叶书斓慈爱温柔的目光，苏云卿总是下意识逃避。又对上男子含笑的眼眸，那样的视线，包容又宠溺，不知是在看娇憨的小女儿，还是她。

　　苏云卿心中一跳，衣袖遮掩的玉镯又在发烫。

　　可独孤望好似真的是在看女儿，苏云卿心中有些苦涩，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他。

　　这几日来，她一直在不断的纠结拧巴中度过。

　　她希望是自己误会了，又暗暗地，可耻地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注意到叶书斓的视线，苏云卿猛然惊醒。

　　「我在想什么？！」

　　「苏云卿啊苏云卿，你真无耻！」

　　叶书斓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不自然，拉着她冰凉的手坐在自己身边。

　　“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着凉了？”

　　面对叶书斓的关心，苏云卿的眼眶忍不住发热，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坏人。

　　“姐姐，我没事。”

　　见她的确没有着凉，叶书斓这才放下心来。

　　她今年已至而立，而苏云卿不过刚刚及笄。平日里二人虽姐妹相称，但在叶书斓眼中，苏云卿就跟自己的女儿一般。

　　「书斓姐姐真是个好人，我再不能那样了。独孤先生也是好人，我，我从今后只当他是兄长。」

　　少女暗暗想着，可苏云卿的情绪尚未平复，面前便出现了一碗热汤。

　　“许是方才一路走过来冷风吹的，快喝些热汤暖暖身子，莫要着凉了。”

　　骨节分明的手就在眼前，耳中传来的是他关心的话，苏云卿刚刚才建立好的心理防线再一次坍塌。

　　望着男子关心的脸，苏云卿怔怔地伸手去接汤碗。

　　“当心烫。”

　　温柔的关心让苏云卿眼眶微红，她抑制住指尖颤抖，不期然蹭到他的指尖，又是一颤。

　　“谢，谢谢独孤先生。”

　　苏云卿狼狈地低头食不知味地喝汤，叶书斓打趣道。

　　“怎么还是唤他独孤先生？当唤兄长才是。”

　　执匙的指尖一滞，苏云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书斓，月儿偷吃麻婆豆腐呢。”

　　叶书斓一惊，扭过头去拍小女儿的手。

　　“你这小丫头！怎么胡乱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