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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人成局 ...

  •   转眼又到了琴课的日子。
      顾大家难得颔首:“指下虽仍有匠气,却总算褪去几分刻意。‘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洒落意趣,你已初窥门径。今日起,可学《高山流水》了。
      沈舒窈心里暗叹:“也不知在这世间,谁又是我的知音?”
      课毕,正欲告辞,却见琴社竹帘轻动,一人缓步而入,竟是谢临渊。
      他今日一身素白常服,神情轻松,额外有几分潇洒俊朗。
      他先向顾大家执弟子礼,而后转身,目光落在沈舒窈身上,唇角噙着温和笑意:“沈小姐,许久不见。赏花会上是在下唐突,一直未有机会当面致歉。”
      沈舒窈没料到他如此直白提及旧事,一时微怔,竟不知如何接话。
      顾大家徐徐站起身来,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看着二人道:“老夫倦矣,且去后堂歇息。临渊,你替我送送沈小姐罢。”
      谢临渊执起茶壶,为她斟了一杯清茶:“沈小姐请坐。”
      沈舒窈鬼使神差地依言落座,全然忘了候在外间的清儿。
      “那日谢某成了众矢之的,只能请一个局外人接下令来。幸好沈小姐诗才俱佳,应对得体。”他语带歉意,态度却磊落坦荡。
      她抬起眼望向谢临渊,将他方才那份恰到好处的歉意和风度轻轻推开,问出了心里萦绕已久的问题:“谢大人,你我素昧平生。赏花会上,你怎知我就一定能接下那飞花令?若我接不上来,你自是解了困局,而我——岂不成了全场的笑柄?”
      沈舒窈并未去碰那杯茶。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望入他眼底:“谢大人,你我素昧平生。当日众目睽睽,大人怎知我一定能接下?若我接不上,大人自可脱身,而我岂非沦为满堂笑柄?”
      谢临渊闻言,非但不恼,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激赏,坦然道:“小姐问得犀利。若说十成把握,自是欺瞒。然谢某亦非全然冒险。”
      他指尖轻点桌面,似在回溯当日:“彼时见小姐应对江家刁难时的不卑不亢,席间众人皆因权贵喜怒而心神摇曳,唯小姐始终保有一份超然物外的冷静。谢某便大胆推测,小姐必有急智足以应对。是谢某侥幸,亦是小姐自身光华。”
      沈舒窈心中恍然,那点微末的芥蒂悄然消散,她端起了那杯茶,浅啜一口。
      “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她起身欲辞。
      “今日是小姐琴课,在下特意过来,其实还有一事。”谢临渊声音温和:“前几日在坊市见到小姐愁眉紧锁,一连去了多家胭脂铺。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事情为难?在下也是顾先生的弟子,说起来你我二人还有同门之谊。”
      沈舒窈闻言一惊,前些日在坊市辗转,竟被他碰巧瞧见了去?他坦然告知今日不是偶遇,这是何用意?
      她重新落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温的茶杯壁,脑中飞速权衡。承认?等于将家宅内务和自家心思暴露于一个外男面前。不承认?或许就错失了一个柳暗花明的机会。
      沈舒窈心一横。机会稍纵即逝,不如坦诚相待,换取一个可能性。
      毕竟在沈舒窈的躯壳下面,是现代女子沈辛。
      她轻叹一声,笑容染上几分无奈:“实不相瞒,确是为家中那间生意清淡的脂粉铺发愁,想去别家取取经。只是看花容易绣花难,其中关窍,绝非门外窥探所能得。”
      待她说完,谢临渊才微微颔首:“原来如此。谢某或可荐一人于小姐。”
      “哦?”
      “族中一位寡居的姑姑,接手婆家脂粉生意多年,在江南小有名气,于采买、调制、经营皆有些心得。她近日恰要入京,或可为小姐解惑。”
      “这自是极好,只是劳烦大人……”沈舒窈按下心中激动。
      “举手之劳。”谢临渊淡然一笑,随即话锋微转,语气诚挚,“只是,谢家近年境况,小姐想必亦有耳闻。若与谢某往来过密,恐为小姐平添烦扰……”
      他言辞恳切,沈舒窈心中最后一丝权衡顿消。
      她没有犹豫,唇角轻扬:“大人多虑了。舒窈虽愚钝,亦知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世人眼光如何,是世人的事。舒窈只知,今日大人所助,正解我燃眉之急。”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至于烦扰……这京城之中,纵然深居后院亦难免风口浪尖。烦扰避无可避,风险不过是值不值得承担罢了。”
      谢临渊眸光微动,点了点头,又问:“小姐为何突然对经营铺面如此上心?官家女子出行,终究多有不便。”
      沈舒窈并未立刻回答。她目光掠过窗外流云,似在思索一个更深的命题:“大人可知,为何湍急河流中,能屹立不倒的,从非随波逐流的浮萍,而是根基深厚的巨石?”
      她自问自答:“浮萍之稳,系于水流仁慈,命运悬于他人之手。而巨石之稳,源于自身之重。水流纵湍急改道,巨石兀自岿然。舒窈一介女子,不敢自比巨石,惟愿为自己增几分重量。一间铺子,亦可成我安身立命的一块压舱石。将来若遇风浪,至少……能多一分稳住自身的底气,少一分仰人鼻息的惶惑。”
      谢临渊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半空。她这番话,何止是在说一间胭脂铺?
      “压舱石……”
      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曾几何时,他亦以为父亲是那块巨石,然而风浪骤至,父亲含恨而终。如今他殚精竭虑,所求的,不正是要让自己变得足够“重”,重到能成为稳住自身命运、甚至推行父亲遗志的“压舱石”吗?
      他缓缓放下茶盏,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一份郑重的承诺:“小姐今日一席话,临渊受教。今后若遇难处,而谢某恰有能力……可至此处寻我。”
      言辞谨慎,却已是他能给出的、最真诚的许诺。
      沈舒窈心下了然。
      他不是任云起,但冥冥之中,自有缘分让她在此间与他相遇。因着这番话,她心中壁垒,悄然为他卸下一角。

      沈舒窈第一次见到谢家远房姑姑谢锦,是在顾先生那间清雅的茶室。
      谢锦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眉眼温婉,一口吴侬软语,但说起脂粉行当便滔滔不绝,神采飞扬,焕发出另一种爽朗的神采。
      沈舒窈提前做足功课,将自己想要了解的脂粉制作原料、工艺、包装、采购售卖诸多问题记在纸上,谢锦便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待舒窈问完,谢锦笑道:“真没想到,京城竟然有官家小姐如此用心,愿意听听我们这些商贾之道。”
      沈舒窈顺势问道:“听闻夫人此次入京,亦有意在京城发展?”
      谢锦闻言,温柔一笑,话语却清晰利落:“江南虽富庶,但京城才是真正卧虎藏龙之地。我娘家是丝绸世家,婆家经营脂粉,那些用料上乘、包装雅致、价钱不菲的胭脂水粉和丝绸锦缎,在京城竟卖得比寻常货色好上许多。所以我想,何必让行商和店铺分去大半利润?不如来京城开间铺子,专卖些贵货,打响锦华堂的招牌。”
      沈舒窈不露声色,一边给谢锦续茶,一边徐徐问道:“夫人高见,自主经营,利润丰厚,只是……”
      她语气转为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原本从锦华堂拿货的本地商家,发现您亲自售卖,是否会联合起来抵制锦华堂?如此一来,虽然单间铺头能获利更多,但京城的出货量必将锐减,夫人可曾权衡过其中的风险?”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直接点出了从B2B(批发)转向B2C(直营+零售)模式时可能面临的渠道冲突风险。
      谢锦坐直了身子,看向沈舒窈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小姐从未经商,竟能思虑至此。依小姐之意,该当如何?”
      沈舒窈气息沉静,自有一股成竹在胸的自信流淌出来:“夫人,京城不缺一家上好的胭脂铺。”“它缺的,是一个能真正懂得世间女子的悦己之地。”
      “悦己之地?”谢锦喃喃重复,眼中光彩愈盛。
      沈舒窈眸光粲然,娓娓道出心中蓝图,“其一,货品乃根基。请夫人依托江南工坊,研制独家秘方。譬如摒弃铅粉,以珍珠玉粉入妆,养颜美容;打造四季花信系列,限量发售,逾期不候,物以稀为贵。”
      “其二,服务定乾坤。选址需阔朗,内设雅室,非预存银两成为尊客不得入内。依储银多寡分级,她们在此购得的不仅是货品,更是被精心呵护的尊荣与体面。”
      “其三,格局决胜负。一旦获得这些尊客的青睐,她们的身量尺寸、色彩偏好、乃至宴饮习惯,皆可了然于胸。届时,胭脂水粉、苏绣云锦、珠宝首饰、香茗茶点……女子所需所好的奢华与精致,无需四下寻觅,皆可在此斩获。”
      话音落下,茶室内一片寂静。
      一旁静坐旁听的谢临渊,亦忘了手中茶盏,目光凝在沈舒窈身上。一种他从未在闺阁女子身上见过的自信与魅力,让他心弦微动。
      片刻,谢锦长长吸了一口气,赞叹道,“我从商多年,只知道逐利而行,竟没有想过这许多。”她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旋即定在沈舒窈面前:“小姐刚才所言尚有些细节要推敲,但我愿与小姐一起来打造。技术、人手、乃至启动的银钱,我来想办法!”
      沈舒窈迎上她的目光,笑容笃定:“夫人莫急,我已草拟一份货品清单与初步构想。”她自袖中取出几张写满簪花小楷的纸笺,“至于铺面,我家中虽有一间,但欲成‘悦己’之势,恐需更宽敞所在。”
      谢锦接过清单,只扫了几眼便知对方绝非纸上谈兵,心中大喜,转头便唤:“临渊!谢家在京中的铺面,可有地段佳、面积阔的?”
      谢临渊听出了神,突然被姑姑叫道,略微愣了一下:“姑姑这是也要拉我入伙?”
      谢锦啐他一口:“莫看你爹曾官至副相,谢家在京城的家底,却有一半是我们这些商贾亲戚给撑起来的。如今有沈小姐与姑母合作谋事,我就不信你不心动。往后这京城里,迎来送往的官面文章,有他这状元郎的名头顶着。至于银钱、铺面这些俗务,”她拍了拍沈舒窈的手背,冲谢临渊那边飞了个眼色,“我们谢家倒还有些凭靠。”
      沈舒窈被谢锦的热情感染,也忍不住莞尔。她看向谢临渊,见他虽面露无奈,眼底却有一种隐隐期待的复杂神情。
      她心下了然,便顺着谢锦的话,对谢临渊落落大方地笑道:“如此,往后便要多多仰仗谢大人了。”
      谢临渊迎上她的目光,见她笑眼盈盈,眸中光华流转,他素来对这些商贾俗务并无兴趣,一心系于朝堂抱负,此刻却因着眼前这个女子无法出声拒绝。
      非但无法拒绝,他甚至……颇为期待日后能时常见到她,多听听那些别致有趣的见解。
      他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润温和:“姑母有命,不敢不从。沈小姐若有所需,但凭差遣便是。临渊……拭目以待。”
      “这就对了!”谢锦抚掌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舒窈,你我这就开始讨论货品清单,今晚我去信调些得力的人手即刻上京,谢家的铺面嘛.....”
      临渊笑道:“随时去看便是。”
      阳光透过窗棂映在三人身上。沈舒窈看着面前这二人,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底气与期待。
      她的一番天地,终不再是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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