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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窈初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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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自无边黑暗和心脏撕裂般的剧痛中挣扎浮起。
耳边先是死寂,继而渐渐渗入细微声响——压抑的啜泣,还有淡淡的檀香。
沈辛猛地睁眼。
入目是天青色绡纱帐顶,身下是触感细腻却陌生的绸缎,空气中弥漫着苦涩药味。
“小姐?小姐你醒了!”一张面容稚嫩、梨花带雨的脸庞凑近,“你从马上摔下来昏迷了三天!可吓死奴婢了!夫人昨日说,你若再醒不来,就要把奴婢撵出去发卖了……”小丫鬟的泪珠断线似的滚落。
沈辛猛地坐起身,这个动作让她眼前又是一黑。她看向自己的手——一双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绝不是她那双因为常年敲键盘而指节微凸的手。
这不是她的身体。
这不是她的世界。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在互联网修罗场里杀出血路,四年晋升两次,成为团队里最年轻的运营专家。记得昨晚是情人节,她却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男友任云起发来信息提醒她早点回家,后天去心内科复诊。
考古系副教授永远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把工作当成战斗,就像她永远不懂为什么有人能对着碎瓷片一看就是一整天。
"你让生活变得很有趣,永远有阳光,永远有生命力。"任云起说这话时眼里的温柔,此刻刺痛着她的心。
她答应过这次晋升成功就结束十年爱情长跑,现在……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刚才还因她苏醒欢喜得又哭又笑的小丫鬟,瞬间脸色煞白,猛地从床榻边站了起来。
近前的妇人皮肤白皙,浓眉大眼,一身淡蓝绣花缎子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量倒是比寻常女子更高些,眉宇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利落。
"既是醒了,看来已无大碍。《女诫》罚抄可完成了?《归去来兮》练熟了几分?前日教的点茶手法可还记得?"
一连串的问句砸得沈辛头晕眼花。DAU、NU、转化率……这些词争先恐后地想从她大脑里跳出来,却被一堆陌生的"小楷、琴谱、点茶"狠狠摁了回去。
巨大的荒诞感让她想笑。她,一个在弱肉强食的互联网丛林里杀出血路的卷王,如今竟然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被一个陌生女人安排了新的、她完全听不明白的KPI?
妇人见她怔忡,语气更冷:"沈舒窈,我早说过莫要跟那秦蓁蓁学什么骑射功夫,你父亲是正经进士出身的户部员外郎,不是你那武将舅舅!下月忠庆侯府的赏花宴若再出纰漏……"
被唤作“沈舒窈”这么文绉绉的名字,沈辛脑子里立跳出《诗经》那句:“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而被叫了三十年的沈辛,是最偷懒的父姓加母姓组合,简单得有点敷衍。
任云远,他那种闲云野鹤抚琴品茶的家伙才该穿越来考核琴棋书画的鬼地方,自己一个互联网六边形女战士,却被扔进了这个叫“沈舒窈”的柔弱身体里?
沈辛——如今的沈舒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疼,她挤出穿越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得厉害:
"水……我想喝水。"
名叫清儿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地送走了妇人。
沈辛推说自己头疼,好多事情想不起来,让清儿为她的身世做了快速的复盘:户部员外郎沈恪之女,母亲曹真是已故曹老将军的庶女。还有一个刚启蒙的弟弟,以及一位最爱骑马射箭的表妹曹蓁蓁。
沈辛(现在是沈舒窈)揉着发痛的太阳穴,眼底却燃起属于卷王的胜负欲:杀过千军万马的高考独木桥,卷毕业后千里挑一卷进知名大厂,这区区闺阁,难道还能更难?
想到这,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问清儿:“近日里……先生可有责罚?功课还欠了多少?你把娘亲方才说的《女诫》找出来,我这就抄。”
清儿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话:“小姐,学堂里的先生不曾说过你一句重话,倒是夫人……”
小丫鬟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夫人可从未满意过你的功课和女红呀。那《女诫》就是夫人嫌你的小楷马虎,罚你重抄的。你绣了半月的那条牡丹巾,夫人直接扔过来让我烧掉。还有你最近学的曲子,夫人上次听了以后便说要给你换个严加管束的先生。”
沈舒窈深吸一口气:“女儿家又不需要科举入仕,不过是修身养性的乐子罢了,娘亲这么着紧作甚?”
清儿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学着夫人平日里的语气道:“你父亲是寒门出身,娘亲也不是贵家嫡女,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家等着看笑话!你当那些高门主母真要看什么惊才绝艳?她们挑剔的是针脚里藏着的耐性,笔迹里透出的心气,琴音里带出的教养!这些才是你安身立命有个良配的根本!”
原来她的人生KPI是来自沈夫人的验收标准,以及未来婚配里的种种考量。
夜深人静时,沈舒窈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明月。她想念任云起,想念那个总是温温柔柔叫她"别太拼"的男人。若是他在,一定会笑着说:"我们沈辛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是啊,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就算是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她也要活出个样子来。
马车颠簸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处竹林掩映的院落前停下。沈舒窈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琴谱——那是她连续两日临阵磨枪的成果。
他是个瘦弱的老人,颇有点仙风道骨:“夫人说你学了归去来兮,且弹一曲让我听听。”
沈舒窈依言在琴前坐下,深吸一口气,将指尖按上琴弦。
她摒弃了所有杂念,将大脑清空,只余下《归去来兮》的指法节奏和任云远提点过的要点。
"停。"顾大家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玉石砸在地上,"指法生硬,毫无韵味。你弹的不是琴,是机括。"
沈舒窈垂下眼帘:"先生说的是。学生一直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她坦承,姿态放得极低。
顾大家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略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琴为心音,你心里装的是怕出错,是算计,是规矩,所以你的琴声,既紧且涩又慌。”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她想起任云起弹古琴时的样子,那般行云流水,仿佛琴音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
顾大家不再看她,回到蒲团上,开始弹奏了起来。
沈舒窈愣住了。
老人十指枯槁,勾挑间却蕴着天地生气。每一个音符都挣脱了宫商角徵羽的囚笼,在虚空里自在生长。沈舒窈攥紧的指节不知不觉松开——那琴声里没有技,没有法,只有陶渊明踏露而归的清晨。
她本想用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好好记住顾大家的指法节奏韵律,却完全被琴音勾走了魂魄。
最后一个泛音结束的时候,她恍然间彷佛看见一瓣菊影悠悠落下。
沈舒窈感觉有些羞愧。她习惯了所有的考前突击,预想过严苛的指法纠正,准备了关于“吟猱”的具体问题,甚至做好了被罚抄琴谱的准备。
唯独没有好好地享受过这首曲子的美。
课后,沈舒窈心神恍惚地登上马车。就在车帘即将放下时,竹林小径上,一袭白衣的男子策马而过。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那眉眼…
"任云起?"她几乎脱口而出。
"小姐您在说谁?"清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惊呼道,"呀!谢临渊谢公子,自从他父亲被贬出京城,可是好几年没见过他,怎回在顾大家的琴社遇见他?”
“快说说,怎么回事?”沈舒窈顿时忘了方才那点恍惚。
清儿已经习惯了沈舒窈坠马之后没了记性,见她饶有兴致也来了精神:“小姐你忘了,谢公子可是几年前京城最风光的人物呢,不仅才学出众,更是…嗯…”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生了张让满城姑娘都脸红心跳的脸。他当年骑马走在长安街上,掷果盈车都是寻常,还有胆大的小娘子当街递上情书呢!”
“那后来呢?”沈舒窈追问。
“唉,也是造化弄人。”清儿叹了口气,“谢公子的父亲贵为一朝宰相,却因主战被贬出京城,客死他乡。和长乐郡主的婚事,自然也就…黄了。”
夜深人静,沈舒窈想起顾大家的话,想起那个酷似任云起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也许,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