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燃尽时》第三颗树

25、在遇周维安

　　通知书送到小院的那天，是个闷热的午后。牛皮纸信封，右下角印着“南江大学”四个遒劲有力的红字。
　　我捏着那薄薄的信封，手指竟有些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小心翼翼地拆开。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最终定格在录取专业那一栏——
　　化学系。
　　不是中文，不是历史，是化学。
　　心，猛地往下一沉，又夹杂着一丝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果然如此。
　　林教授后来特意来过一次电话，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惋惜和不解：“陈霜啊，你的语文和历史分数都很高，尤其是那篇作文，几位阅卷老师都打了高分……怎么最后选了化学呢？这个专业，辛苦，而且以后分配工作也……”
　　我握着话筒，指尖冰凉，声音却尽量放得平稳：“林教授，谢谢您。我……我就是对化学比较感兴趣。”理由苍白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林教授终究是叹了口气：“罢了，你自己的选择。化学系的刘教授我也认得，是个做学问的人。你既然选了，就好好学。”
　　“我会的，谢谢林教授。”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弹。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吵得人心烦意乱。我选择化学，不是因为兴趣，而是因为它足够冷僻，足够“实用”，也足够……让我将来有办法弄到一些不那么容易弄到的东西。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心底，冰冷而清晰。
　　陈烬知道我考上了，没多问专业的事。他只是盯着那张通知书看了很久，眼神沉沉的，像是透过这张纸，看到了更远、也更艰难的未来。他脸上的线条似乎又硬朗了几分。
　　“哪天报到？”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下周一。”
　　“我送你。”
　　报到日，南江大学门口人头攒动，各式各样的行李，洋溢着憧憬与兴奋的新生面孔，还有忙着维持秩序的老师和学生干部。空气里弥漫着青春躁动的气息。
　　陈烬帮我提着那个洗得发白的行李袋，沉默地走在我身边。他高大的身形和冷硬的气质与周围格格不入，引来不少侧目。他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只是用身体替我隔开拥挤的人流。
　　好不容易找到化学系的报到点，排队，交材料，领宿舍钥匙。办理手续的老师推了推眼镜，多看了我两眼，大概是对我这个穿着寒酸、却由这样一个男人送来的新生有些好奇。
　　一切办妥，陈烬把行李袋递给我：“我就不上去了。”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在舍友面前难堪，点了点头：“嗯。”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缺什么，捎信回来。”
　　“好。”
　　他转身，高大的背影很快被人潮吞没。
　　我站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突然被抽走了主心骨。拎着沉重的行李袋，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去找宿舍楼，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响起——
　　“陈霜同学？这么巧，你也今天报到？”
　　我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
　　周维安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色运动外套，白球鞋，头发清爽，脸上洋溢着恰到好处的惊喜笑容，像个阳光开朗的邻家学长。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极其顺手地就接过了我手里沉重的行李袋。
　　“在几舍？我帮你拿过去。这开学季人多东西多，你一个人哪弄得动。”他语气热络又自然，仿佛我们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我的心却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这么“巧”地出现？
　　“周……同志？”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想拿回行李袋，“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
　　“哎，跟我还客气什么。”周维安手上用了点巧劲，我没能夺回来。他笑得眉眼弯弯，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只有我能听出的、黏稠的探究，“听说你化学考得特别好啊，真厉害。我就说嘛，你一看就和别的女孩不一样，聪明，沉得住气，是块读书的料。”
　　他的话像柔软的蛛丝，一层层缠绕上来。他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我对林教授说的那番话，知道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梦想”是什么。他甚至可能连我为什么选择化学系都猜到了几分。
　　他表面上笑得人畜无害，像只热情又有点缠人的小奶狗，可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的分明是猎手打量落入陷阱的猎物般兴味盎然、甚至有些兴奋的光芒。那是一种洞悉一切、并且享受这种洞悉感的恶劣趣味。
　　我感到一种赤裸裸的、无所遁形的恐慌。
　　“周同志说笑了，”我勉强维持着镇定，声音发紧，“我就是运气好。”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周维安从善如流，拎着我的行李袋，示意我往前走，“走吧，陈霜同学，以后就是校友了，互相关照是应该的。”陈霜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巨大疑问和警惕，停下了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刻意拉开了与周维安的距离：“周……同志？如果我没记错，您应该是公安局的警察。怎么会，在这里？还成了校友？”
　　周维安也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她。他脸上那副阳光灿烂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他甚至还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个人畜无害的大学生。
　　“哦，你说这个啊。”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确实是警察，不过刚工作没多久。局里最近有政策，鼓励年轻干部深造，算是‘委托培养’吧，学历提上去，回去也好提拔。我爸……嗯，家里也觉得我该多读点书，总不能一辈子在一线跑腿嘛。”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亲昵，眼神却依旧清亮得让人不安：“而且，上次百货大楼的案子，还有林教授千金那件事，我都参与了后续工作，局里觉得我处理得还行，算是给了我一个机会。正好南江大学今年有这几个名额，我就申请了，没想到真批下来了。”
　　他顿了顿，笑容更加明朗，甚至带着点自嘲：“所以嘛，现在得叫你一声‘学姐’还是‘同学’？我读的是法律专科，就在那边政法学院，以后可得多指教啊，陈霜同学。”
　　他表现得如此自然坦荡，仿佛一切只是巧合和热心肠。我若再推拒，反而显得可疑又不知好歹。
　　我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他身边，感受着周围一些女生投来的、带着好奇和些许羡慕的目光。他一路和我闲聊着学校的情况，哪个食堂好吃，哪门课教授严格，语气轻松愉快。
　　可我心底的警惕却攀升到了顶点。这个男人，比沈言清更危险。沈言清的虚伪和冷漠写在脸上，而周维安，他把所有的算计和兴趣都藏在了一张阳光灿烂的面具之下。
　　他送我到了宿舍楼下，将行李袋还给我，笑容依旧灿烂：“我就送到这儿了。女生宿舍我不方便上去。以后在学校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我。”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的兴味和势在必得，几乎要破开那层伪装的温和，灼伤我的皮肤。
　　“谢谢周同志，再见。”我接过行李袋，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冲进了宿舍楼。
　　直到踏上楼梯，还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黏在背上，像跗骨之蛆。
　　新的生活开始了。但我知道，某些潜藏的危险，也随着这崭新的开始，悄然逼近。周维安的出现，绝不是一个巧合。他那双猎人般的眼睛，已经牢牢锁定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