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燃尽时》第三颗树

24、推了

　　日子像院角那棵半枯的石榴树，看似沉寂，底下却憋着一股暗劲，悄无声息地抽条发芽。我和陈烬之间那层窗户纸，被那个猝不及防的吻捅破后，并没有立刻迎来坦荡，反而陷入了一种更磨人的暧昧与僵持。
　　他依旧沉默，甚至比以往更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冰冷的隔阂，而像一张绷紧的弓，蓄着难以言说的力道。他看我时的眼神，黑沉沉的，比过去更深，像藏着旋涡，多看一秒都能把人吸进去。可一旦我有所察觉地回望，他又会立刻垂下眼皮，或者干脆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绷紧的、透着几分无措和硬撑的背影。
　　我心里也乱。看见他，心跳总会失了章法，脸上也不争气地发烫。那些他曾为我做过的、被我理所当然接受的事，系鞋带、深夜讲题、无声放在窗台的吃食——如今回想起来，都镀上了一层滚烫的、令人心慌意乱的色彩。
　　我开始刻意避开与他独处。他在院子里劈柴，我就窝在房里看书；他回来吃饭，我匆匆扒完就借口温习躲开。煤油灯下，书页上的字迹常常模糊成一片，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门外他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
　　他似乎察觉了我的躲避，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些。有次我洗完衣服，正费力地拧干床单，水珠溅湿了鞋面。他默默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接过另一头，手臂肌肉绷紧，三两下就将床单拧得半干，水哗啦啦流了一地。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有，也没看我，做完就转身走开，留下我对着那拧得皱巴巴的床单发愣，手心还残留着方才间接触碰时感受到的他手指的力量和温度。
　　这种无声的拉锯，比任何争吵都更消耗人。直到那天下午，猴子又晃悠来了，脸上带着惯有的油滑笑容，眼神却有些闪烁。“烬哥，”他凑近正在院子里打磨一件不知什么铁器的陈烬，声音压得低，“西关那边……刀疤刘让人递话，说晚上有批‘硬货’要过，让你去搭把手，油水这个数。”他隐晦地比划了一下手指。陈烬打磨的动作停都没停，语气淡漠：“没空。”
　　猴子噎了一下，有点急：“哥，这可不是小数目！刀疤刘点名要你去，说是信得过你手脚利索！再说……”他瞟了一眼我紧闭的房门，声音更低，“小霜妹子往后念书，哪哪不用钱？光靠工地那点……”
　　陈烬猛地抬起头，眼神冰冷。猴子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得，算我没说。”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嘀咕，“可那边……怕是推不掉，刀疤刘的脾气你知道……”
　　“我说了，没空。”陈烬扔下手里打磨了一半的铁器，发出哐当一声响，站起身，个头比猴子高出一大截，阴影笼罩下来，“钱的事，我自己有数。西关的活，以后都推了。”猴子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推了？烬哥，那可是一大笔……”
　　“听不懂吗？”陈烬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有一丝罕见的烦躁。
　　猴子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摇摇头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可惜了”。院子重归寂静。陈烬站在原地，背影对着我的方向，肩膀的线条绷得死紧。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我靠在门板上，手心微微出汗。他拒绝了。因为……我吗？那句“钱的事，我自己有数”，是在对我说吗？
　　晚饭时，那股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他吃得很快，几乎没碰菜。吃完放下碗，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声音粗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西关那边的活，我以后不去了。”
　　我捏着筷子的手一紧，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钱的事，”他再次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你别操心。我能挣。”我抬起头，撞上他的目光。他正看着我，眼神深得像夜，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承诺，有固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在等我回应。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我避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着碗里剩下的几粒米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危险。”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清了却不敢相信，身体微微前倾：“什么？”
　　我攥紧了手指，鼓起勇气重复了一遍，声音稍微大了些，却依旧带着颤：“那种地方……太危险了。”说完，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院子里安静得可怕。我甚至能听到他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我听到他极轻地、几乎像是叹息般地应了一声：
　　“……嗯。”
　　那一声之后，笼罩在他周身的那种紧绷的、压抑的躁郁，仿佛瞬间消散了不少。虽然他依旧没再说什么，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却奇迹般地缓和了。他起身收拾碗筷，动作似乎都比平时轻快了些。夜里，我照例在灯下看书。心思却总也静不下来。门外没有再响起脚步声。但我知道，他一定就在外面，或许坐在石榴树下，或许就在他那间小屋里，隔着薄薄的墙壁，陪着我。
　　一种微妙而安稳的气息，悄然取代了之前那些惶惑不安。像暴风雨过后，虽然满地狼藉，空气却变得清新，让人能喘过气来。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我和他之间这团乱麻该如何理清。但至少在这一刻，我知道，我们都在试着朝对方，迈出笨拙而艰难的一步。
　　窗外的月色很好，清清亮亮地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