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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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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青石板路泛着水光,倒映出我们蹒跚的身影。
娘亲的绣鞋有点开了线,每走一步,都溅起细小的水花
兄长腰间的鲛绡袋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那流光溢彩的丝滑材质,与我们周身粗布衣衫的黯淡格格不入。
“冰糖葫芦——”巷口远远传来一声模糊的吆喝。
我下意识回头,只看见空荡荡的雨巷,青砖黑瓦,苔藓湿绿,那神秘的道人与画师早已无踪无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雨雾折射出的幻梦。
娘亲突然停下脚步,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胸前衣襟。“到了。”她的声音发虚,飘忽得像一缕烟。
我抬头。
朱红的大门高耸如山,门扉厚重,漆色深沉,门钉颗颗都有碗口大,冷硬地排列着。
门楣上,“尚书府”三个鎏金大字,在阴霾天色下依旧亮得刺眼。
石阶两侧的石狮子鬃毛卷曲怒张,眼珠滚圆。
兄长的脚步顿了顿。
他伸手,将腰间的鲛绡袋系紧,又整理了一下自己湿透的衣襟,少年挺直脊背,上前,握住冰冷的铜制门环,用力叩响。
“咚——咚——咚——”
门开了一条窄缝,一个干瘦的门房探出半张脸,从上到下,细细扫过我们三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娘亲上前半步,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广陵郡婉娘,求见姜尚书。”
门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慢吞吞地转身,小跑进去。脚步声渐远
。
我们站在门檐下等。
阿兄的肩膀绷得很直,雨水从他湿透的衣角滴落,在脚边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迹。小小少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娘亲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衣角,那是她紧张时惯有的动作。
门内隐约传来女子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碎在玉盘上,快活又张扬。
接着是环佩叮当的脆响,一个戴着金步摇的年轻女子转了出来,锦绣衣裙拂过门槛,带起一阵香风。
她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圆脸凤眼,气度逼人,身后立着两位婢女,
目光漫不经心扫过我们,最终停在娘亲脸上,
“哟,这是亲戚?怎么站在门口吹风呢?”她得声音温软,字字句句却像裹了蜜糖的针。
娘亲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女子的目光又转向阿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好俊俏的小郎君。”
她伸出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想摸兄长的脸。阿兄后退半步,身形微侧,恰好避开
她的手停在空中,笑容淡了些许,转向我:“小丫头也标致。进来吧,老爷等着呢。”
她转身,步摇轻晃,走在前面。
庭院深深,九曲回廊,每一步都踩在精致的青砖上。
女子的木屐踏过廊下浅浅水洼,溅起的泥水打湿了我的裙角。
兄长悄悄伸手,将我往他身边拉了拉。
正堂开阔,坐着个穿着暗紫色锦袍的男人,正坐在主位喝茶,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俊美,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看见娘亲进来,他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跌在膝上,温热的茶水濡湿了华贵的锦缎。
“婉……婉娘……”
他猛地站起来,脸上闪过震惊、慌乱,乃至一丝窘迫,又像是意识到失态,强自镇定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你……你怎么来了?”
他的眼睛在我们一双小儿女脸上逡巡不定,带着复杂难辨的神色。
娘亲沉默着上前,依着旧礼,道了个福。
她背脊挺直,脖颈低垂,露出的一段颈子纤细而脆弱。
戴金步摇的女子——公主殿下,轻笑一声,步履轻盈地走到男人身边坐下,姿态亲昵自然:“夫君,不介绍一下?”眼神里却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就在这时,窗外“扑棱”一声急响!
一只通体雪白的雀鸟,叫了几声,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直直撞在紧闭的窗棂上!
羽毛零落飘下,掉在窗台上扑腾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一小缕鲜红从喙边渗出。
堂内一时寂静。
阿兄腰间的鲛绡袋,极其轻微地鼓动了一下。我吓得拉住了他的手。
他空着的那只手迅速按上袋口,目光沉静,却锐利如锋,缓缓落在那位巧笑倩兮的公主身上。
男人——姜尚书,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挥挥手让下人退了,又小心地觑着公主的脸色,低声道:“殿下,这是婉娘……原是,原是乡下的老妻。”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与尴尬。
我娘一点也不老,端正明丽,只是有点憔悴。
女子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既然来了,就是客。西厢房住客倒也清净。”
她抿了口茶,眼角的余光扫过娘亲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姐姐这些年,受苦了。”
管家躬身应声进来,引我们出去。
经过廊下时,我下意识瞥向那窗台——
那只撞死的白雀尸体不见了。
只留下一小片模糊的、尚未干涸的血迹,像一枚不祥的印记。
西厢房很小,陈设简单,但还算干净,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气息。
娘亲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慢慢地滑坐在地。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玉佩,指节白得发青。
兄长从鲛绡袋取出画卷,在桌上缓缓展开。
烛火光线下,画上的我们依然站在那日的雨巷,但奇怪的是,画中兄长的衣角不再滴水,我的眼神也不再懵懂——眼神竟带着几分说不清得忧虑。
画角,“永和七年春”五个字墨迹犹新,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行极小的小字,细如蚊足,勾勒盘绕,像用最细的针尖蘸墨写的:
画中七日,人间一载。
更鼓声遥遥传来,一声声,敲碎了夜的寂静。
兄长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抚过那行诡异的小字,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