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同途》一字一顿

13、认可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领导们的笑容僵在脸上，年级主任脸色一变，立刻就想上前阻拦。
　　但已经晚了。
　　九班的人无视所有投来的惊愕、疑惑、甚至恼怒的目光，他们目标明确，径直将那个蒙着布的巨大物体推到了操场最中心、最空旷、也最显眼的位置——那里本该是留给领导集中讲话的地方。
　　“一、二、三……放！”
　　随着梁夏慕天一声低吼，众人合力稳住底座，松开了手。
　　那个庞然大物稳稳地立在了操场正中央，像一个突兀的、沉默的挑战者。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深色的布幔上。
　　胡孟阳深吸一口气，他脸上没有了往常的嬉笑，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全场震惊的师生，最后看向脸色铁青的年级主任，声音清亮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颤抖，大声说道：
　　“报告老师！九年级九班！参展作品——《自我审判庭》！请……请验收！”
　　说完，他猛地抓住布幔的一角，用力一扯！
　　深色的布幔滑落下来——
　　那个破旧柜子的全貌，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外部，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便利贴，上面写满了各种自我否定和诅咒的话语，字迹各异，却同样触目惊心。粗糙的材质和压抑的内容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像一个遍体鳞伤却倔强挺立的怪物。
　　内部，当胡孟阳和另一个同学缓缓将柜门向外打开时——光芒倾泻而出！
　　内部贴满的碎片化镜子反射着阳光和灯光，将光芒碎成无数片，闪烁不定。彩灯串发出温暖的光晕，照亮了内部那些稚嫩却真诚的画作、照片、短诗、成绩单、甚至是一个小小的机器人模型……每一件物品旁边都有手写的小标签，安静地诉说着它们为何能反驳外部的审判。
　　而最显眼的，是柜子内壁中心，用电路板和发光二极管拼成的、那颗正在微弱闪烁的心脏。
　　整个作品巨大、粗糙、笨重，甚至有些丑陋，但它所蕴含的那种原始、痛苦又充满生命力的坦诚，那种敢于将最不堪的自我剖开给人看的勇气，瞬间震慑了全场。
　　它以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毫不客气地碾压了周围所有精致却略显温吞的优秀作品。
　　操场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想象的展品惊呆了。
　　年级主任张着嘴，忘了阻止。评委老师推了推眼镜，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审视。其他班的学生们目瞪口呆，看着那些刺眼的自我审判和内部微弱却执着的光芒，一时说不出话来。
　　九年级九班的学生们，则紧紧站在一起，围在他们的《自我审判庭》周围，脸上带着紧张、骄傲、以及一丝豁出去的坦然。他们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全场所有人真正地看见了。
　　胡孟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他看到欧阳方毅独自一人站在人群稍远的外围，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目光却牢牢地锁定在那个柜子上，锁定在外部某张不起眼的、写着英文的便利贴上。
　　他的目光深沉而复杂。
　　深色布幔滑落的瞬间，操场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领导们的脸色从错愕迅速转为铁青。年级主任几乎要冲上前去，嘴唇哆嗦着，想要厉声呵斥这严重破坏秩序、未经允许、甚至可称为公然挑衅的行为。
　　这成何体统？！这简直是对整个活动、对学校规章的蔑视！
　　然而，就在这暴风雨前的死寂中，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最初是窃窃私语。 “那是什么……”
　　“上面写的什么啊？”
　　“我是废物？……我没救了？……天哪，他们怎么自己写这些？”
　　“快看里面！里面有灯！还有画！”
　　然后，一些学生——起初主要是其他年级的，尤其是七、八年级那些尚未被完全纳入严格评价体系、内心还保留着更多直接感受力的学生——开始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立在场地中央的“不速之客”。
　　他们绕着他，好奇地、仔细地阅读着外面那些触目惊心的自我审判。那些文字是如此直白、甚至残忍，毫不掩饰地展示着痛苦和自我怀疑，这在他们平时接触的阳光积极的校园氛围中是极其罕见的。
　　但正是这种罕见的真实，形成了一种强大的、粗糙的吸引力。
　　“哇……这……太敢了吧？”
　　“你看这张，我假装不在乎，其实我怕死了……我有时候也这样……”
　　“还有这个，用英文写的……”
　　“里面的画是谁画的？好好看！”
　　“那个小心脏还会亮！”
　　议论声从最初的惊讶，逐渐转变为一种带着震撼的探讨和……共鸣。
　　是的，共鸣。
　　无论来自哪个班级，哪个年级，青春期特有的迷茫、自我怀疑、对未来的恐惧、对被认可的渴望……这些情绪是共通的。只是九班用了一种最极端、最不加修饰的方式，将它血淋淋地剖开，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它不再是一件追求精美和正确的展品，它变成了一种情绪的宣泄口和集体的坦白。
　　陆续地，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去。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眼神里不再是看笑话般的鄙夷，而是惊讶、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虽然很乱，但是……好酷啊。”
　　“想法太炸了！”
　　“这才叫创意吧？比那些手抄报有意思多了。”
　　“九班……原来这么猛的吗？”
　　这些话断断续续地飘进九班学生的耳朵里。他们紧张地站在原地，手心冒汗，原本准备迎接狂风暴雨般的斥责，却意外地收获了……关注和讨论？甚至还有认可？
　　胡孟阳的心脏还在狂跳，但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兴奋感开始取代紧张。他看向梁夏暮天，发现对方虽然还强装着酷拽的表情，但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其他同学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
　　领导们和评委老师也被这意想不到的群众反应弄懵了。他们看着越来越多学生围过去，看着那件粗糙却充满力量的展品，斥责的话堵在喉咙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
　　强行驱逐？在一片显然被引发了兴趣和思考的学生面前，显得多么粗暴和不近人情。
　　放任不管？又等同于默许了这种破坏规则的行为。
　　操场中央，《自我审判庭》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它不仅打破了空间的秩序，更打破了人们内心的固有成见，激起了层层涟漪。
　　九班，这个一直被视为差班的班级，以一种谁也没想到的方式，强硬地、甚至是野蛮地，闯入了所有人的视野，并要求被重新审视。
　　欧阳方毅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片黑压压围着柜子的人群，看着同学们脸上那种混合着紧张、骄傲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听着周围传来的不再是纯粹嘲讽的议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