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长明》》俞栖迟

1、第一章 雨夜星辰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窗棂，八岁的江临星蜷缩在孤儿院活动室的角落，数着窗外梧桐树上最后一片顽固的叶子。已经是深秋了，那片叶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像极了他此刻的处境——不知道还能在这家孤儿院待多久。

　　“江临星，有人来看你。”李嬷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难得的温和。

　　临星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他已经习惯了被参观，就像橱窗里的商品，等待被人挑选又总是被放回原处。太多人想要个“可爱乖巧”的孩子，却没人愿意接纳一个已经八岁、眼神过于锐利的男孩。

　　他默默跟着李嬷嬷走向会客室，雨水顺着走廊破损的窗户渗进来，在地上形成一滩滩水洼。他小心地避开，不想弄湿唯一还算完好的鞋子。

　　会客室里，一对衣着考究的夫妇和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正站在那里。临星注意到他们没有被请到院长办公室，而是站在这个普通的会客室，说明他们不是来领养孩子的。

　　“这就是江临星。”李嬷嬷介绍道，轻轻推了他一下。

　　临星站直身子，目光平静地迎向打量他的视线。那位女士穿着浅米色的风衣，颈间系着一条丝巾，笑容温柔而不带怜悯。男士站在她身旁，身材高大，神情温和。最吸引临星注意的是他们身边的男孩——那双眼睛明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整个夏天的阳光。

　　“你好，临星。”女士蹲下身来，与他平视，“我是苏雨晴，这是我丈夫苏明远和儿子苏沐河。我们基金会一直支持这家孤儿院，今天来看看孩子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临星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他见过太多短暂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喜欢画画吗？”名叫苏沐河的小男孩突然开口，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素描本，“我看到你手指上有铅笔痕迹。”

　　临星下意识缩了缩手。他确实喜欢用捡来的铅笔头在废纸上画画，那是他少有的能忘记周围一切的时光。

　　“偶尔画。”他简短地回答。

　　“沐河很喜欢画画，”苏女士微笑着说，“我们这次来，是想找几个有兴趣的孩子周末到我们家开办的免费美术班学习。你愿意来试试吗？”

　　临星看向李嬷嬷，她急忙点头：“临星很有天赋，只是我们这里条件有限...”

　　于是，周六早晨，临星第一次踏进了苏家的宅院。

　　与他想象的豪华不同，苏家是一栋温馨雅致的老房子，墙上挂满了色彩明快的画作，大多是苏沐河的作品。画里满是奔放的色彩和大胆的构图，看得临星有些恍惚——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可以如此明亮地展现在画布上。

　　“你喜欢哪一幅？”沐河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问。

　　临星指向一幅描绘星空的画：“这个。”

　　“哇，你真会选！那是我昨晚刚画的。”沐河的眼睛亮起来，“爸爸说今晚要带我们去郊外看星星，你要一起来吗？”

　　临星怔住了。他从未被邀请参与过别人的家庭活动。

　　苏妈妈温柔地插话：“沐河，临星可能已经有安排了。”但她转向临星时却眨了眨眼，“当然，我们非常欢迎你加入。”

　　那天晚上，临星第一次远离城市的灯光，躺在郊外的草地上，仰望浩瀚的星空。苏明远架起一台望远镜，耐心地教两个孩子辨认星座。

　　“看，那是北斗七星，找到它就能找到北极星。”苏爸爸调整着望远镜的方向，“北极星又叫勾陈一，它几乎正对着地轴，所以位置几乎不变，永远指引方向。”

　　临星凑到望远镜前，被那片璀璨的星海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世界是孤儿院斑驳的墙壁和永远算不完的算术题，从未想象过宇宙如此辽阔。

　　“给你。”沐河突然塞给他一张纸和一支铅笔，“赶快画下来，不然会忘记的！”

　　在星光的沐浴下，临星生平第一次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或打发时间而画画。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出星空的轮廓。他完全沉浸在创作中，甚至没注意到苏家人安静地围在他身后，看着他作画。

　　“太棒了！”当他终于放下笔，沐河第一个惊呼起来，“你把我看到的星星都画活了！”

　　临星低头看自己的画，突然感到一阵羞赧。与沐河充满想象力的作品不同，他的画严谨而精确，几乎像是星图的复制品。

　　但苏明远拿起画纸，认真端详了很久：“临星，你有非凡的观察力和表现力。沐河画的是他感受到的星空，而你画的是你看到的真实。两种都是艺术的重要部分。”

　　那一刻，江临星感到内心深处某种冰冻的东西开始融化。

　　回程的路上，沐河在车后座睡得东倒西歪，脑袋不时靠在临星肩上。临星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弹，生怕惊醒对方。透过后视镜，他看到苏妈妈温柔的笑容。

　　“临星，如果你愿意，每周六都可以来我们家。”苏明远一边开车一边说，“不只是学画，也可以和沐河一起做作业、玩耍。我们很欢迎。”

　　临星低下头，害怕一旦开口，会泄露内心汹涌的感激与不敢相信。

　　从那天起，周六成了临星一周中最期待的日子。他在苏家学习画画，和沐河一起做作业，偶尔还会留下来吃晚饭。苏家从不施舍怜悯，而是给予平等的尊重和真诚的关怀。

　　一个月后的周六，临星到达苏家时，发现沐河情绪低落。

　　“怎么了？”他罕见地主动问道。

　　沐河嘟着嘴，指着画架上的一幅风景画：“怎么画都不对，颜色总是怪怪的。”

　　临星仔细看了看画面。沐河试图描绘夕阳下的湖面，但水的反射确实有些失真。他犹豫了一下，拿起调色板：“试试加一点群青，不要只用普蓝。”

　　沐河惊讶地看着他：“你还懂色彩理论？”

　　“在图书馆看过一些书。”临星轻描淡写地说，没提及他为了每周能跟上苏家的课程，偷偷在孤儿院啃完了三本厚厚的艺术理论书籍。

　　两个孩子头凑在一起研究画作，没注意到苏妈妈站在画室门口，微笑着看他们。

　　那天下午，当沐河的湖面终于在调色后焕发出逼真的光泽时，他高兴地抱住临星：“你真是个天才！”

　　临星僵住了。他不习惯这种亲密的接触，但奇怪的是，并不讨厌。

　　深冬来临，临星在苏家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圣诞节。他收到了一套专业绘画工具，是他从未奢望拥有的贵重礼物。作为回礼，他偷偷画了苏家全家的肖像，仔细装裱起来。

　　“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苏妈妈感动地拥抱他时，临星感到眼眶发热。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伴随着隐隐的不安。有时，临星会注意到苏明远接完电话后眉头紧锁；有时，会有陌生车辆停在苏家门外，不久后又悄然离开。

　　最明显的是沐河的变化。原本无忧无虑的男孩偶尔会显得心事重重，甚至有一次临星发现他半夜独自坐在窗前发呆。

　　“有什么事情吗？”临星问他。

　　沐河只是摇摇头，勉强笑了笑：“爸爸工作上的事。没什么。”

　　春天来时，临星已经在苏家度过了近半年的周末。他的画技进步神速，甚至开始和沐河一起参加少儿绘画比赛。但比技艺提升更重要的是，他逐渐学会了微笑，学会了期待，学会了信任。

　　一个温暖的午后，两人坐在后院写生，沐河突然问：“临星，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临星思考了一会儿。他从未认真考虑过未来，毕竟对孤儿院的孩子来说，未来是奢侈的概念。

　　“也许继续画画。”他谨慎地回答。

　　“我想成为著名的艺术家，在世界各地开画展。”沐河憧憬地说，然后突然转向临星，“但你还可以当警察，像爸爸以前那样。”

　　临星惊讶地看向他：“苏爸爸是警察？”

　　沐河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急忙压低声音：“曾经是，缉毒警察。后来因为受伤转做文职了，现在在基金会工作。但妈妈说还是不要到处讲，因为爸爸以前抓过很多坏人...”

　　临星若有所思。这解释了苏家偶尔的谨慎和警惕，也解释了为什么苏明远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坚毅气质。

　　那天晚上，临星正准备回孤儿院，苏明远叫住了他。

　　“临星，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他神情严肃，“我和雨晴商量过了，我们想正式申请做你的监护人。不是领养，因为程序复杂，但你可以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临星站在那里，无法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一个真正的家？成为苏家的一部分？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我...”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苏明远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考虑一下，下周再告诉我答案。”

　　接起电话后，苏明远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临星注意到他手指关节因紧握话筒而发白。

　　“明白，我会处理。”他最终说道，挂断电话后站在原地良久，仿佛在思考什么难题。

　　“临星，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苏明远最终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表情，但眼神中的忧虑没有完全掩去，“记住我的话，认真考虑。”

　　回孤儿院的路上下起了雨，临星望着车窗上滑落的水珠，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隐隐的不安。他希望下周快点到来，又害怕一切只是一场美好的梦境。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个雨夜，苏明远书房里的保密文件柜被打开又锁上；不知道苏妈妈担忧地站在书房门外，手中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不知道沐河从噩梦中惊醒，莫名地哭泣说“梦见星星都掉下来了”。

　　更不知道，就在离孤儿院不远处的街角，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在那里，车内的人正通电话：

　　“目标已经接触孩子半年多了，是否需要采取行动？”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回答：“继续观察，不要打草惊蛇。但准备好方案B，如果证据确凿，就不能让他们继续活着。”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城市的污浊与秘密。江临星躺在孤儿院的小床上，望着窗外遥远的星辰，第一次虔诚地祈祷——祈祷能真正拥有一个家，祈祷那片照亮他黑暗生活的星光永不熄灭。

　　他还不知道，这场雨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与苏沐河的命运，早已被无形的漩涡紧紧缠绕，即将卷入一场改变所有人生命的巨大阴谋中。

　　星辰依然在夜空中闪烁，遥远而宁静，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