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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融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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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逐渐西斜,将311病房染上更深的金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宁静而温暖的氛围。今安和时忆带着他们的画,回到了这个已然充满共同气息的空间,仿佛这里不再是冰冷的病房,而是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小天地。
护工小哥见他们回来,笑着指了指小茶几上新切的水果拼盘:“小忆,你哥哥刚又来电话,说如果今安同学不介意,晚上可以留下来一起吃点清淡的粥品,是家里阿姨炖好了会送来的。”
时忆立刻扭头,眼巴巴地望着今安,小手又下意识地攥住了今安的衣角,虽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祈求几乎要溢出来。
今安看着那双清澈的、盛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根本无从说起。他点了点头,轻声对护工说:“谢谢,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忆难得这么开心。那你们再玩一会儿,或者看看书,饭到了我叫你们。”
时忆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小心地将两幅画在书桌上铺平,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他的目光尤其长久地停留在今安画的那双眼睛上。
“哥哥,”他忽然小声说指极轻地、近乎虔诚地拂过画纸上的淡蓝色彩,“你画得真好。”他抬起头,乌黑的眸子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颜色,像...像夏日雨后的晴空,又像冬日里最干净的冰晶。”他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好奇,“但你画自己的眼睛时,在想什么?”
今安微微一怔。今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在想什么?或许是想捕捉那总盘旋在心底、若有若无的疏离与审视?还是想看清自己究竟是谁?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
今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在想什么?或许是想捕捉那总盘旋在心底、若有若无的疏离与审视?还是想看清自己究竟是谁?那些尖锐刺耳的嘲笑声——“怪物”、“异类”、“不正常”——像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几乎成为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开头,避开这直白的赞美。
可是没有。只有时忆那双盛满了纯粹欣赏和温暖的眼睛,没有任何试探或虚伪,干净得像一块水晶,直直地映照出他微微错愕的神情。
“真的,”见今安不语,时忆似乎怕他不信,语气更加急切和认真,“它们很好看,一点也不…不奇怪。”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今安那一瞬间的退缩,却误解了缘由,小声地、带着点笨拙的安慰补充道,“它们很温柔。看着我的时候,让我觉得…很安全。”
像是一根温暖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长久以来包裹在心脏外的冰壳。某种酸涩又滚烫的情绪涌上来,堵在今安的喉咙口。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接受了这份赞美。生平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惧和厌恶,只有一种近乎颤栗的、被小心翼翼熨帖了的温暖。
时忆看着今安的侧脸,低声道:“其实我看你画的画在想……怎么才能画更像你。哥哥,你画的眼线真的很好看,比我的更好看。”
今安立刻摇头,语气无比认真:“他的画很美,画的比我更加好看。你画的已经很好了,是我看过最好看的画。”
时忆摇了摇头,“因为这是哥哥心里的眼睛。”他顿了顿,忽然转过头,乌黑的眸子直直地望向今安,异常清晰地说,“我觉得它们很好看,一点也不冷,很温柔。”
两人嬉戏了一会儿,又继续沉默地写起作业,直到护士亲自送来晚饭。
晚餐在安静却温馨的氛围中进行。时忆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今安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字,嘴角却始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弧度。饭后,今安又陪时忆看了一会儿书,直到护士来提醒休息时间快到。
天色已黑,时忆送他到门口,仰着小脸,眼神里满是依恋和不舍,像个怕被留下的小动物,依依不舍地拽着他的衣角:“哥哥,明天你还会来吗?”
今安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他停下脚步,看着时忆,肯定地点头:“嗯。明天见。”
“那我们拉钩!”时忆伸出小拇指,眼睛亮晶晶的。
今安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也伸出小拇指,轻轻地勾住了那根温热的小指。 “拉钩。”
时忆这才慢慢松开手,笑得眼睛弯弯:“明天见!哥哥晚安!”
走在回306病房的走廊上,夜晚的医院很安静。今安下意识地看向走廊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第一次,没有迅速移开视线。
玻璃映出的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好像……确实没有那么奇怪了。甚至,因为刚刚被那样真挚地夸赞过、珍惜过,它们看起来……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温柔的意味。
他想,时忆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那些直白而热烈的话语,像一把小巧却精准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一把沉重了他很多年的锁。
而锁链落下的声音,很轻,却足以震撼他的整个世界。月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下来,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那双第一次被主人平静注视的、淡蓝色的眼眸里,清冷,却不再孤独。
回到306病房,夜晚的寂静重新包裹而来。今安洗漱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模糊地映照进来,在他眼底投下微弱的光斑。他第一次觉得,这家医院的夜晚,似乎不再那么漫长和清冷了。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孩子小指勾上来的温度和力道,一种奇异的、被牢牢牵挂住的实感。
翌日清晨,今安早早睡来。他刚洗漱完毕,,便有人推着餐车在医院走廊,今安刚想出去领一碗粥,就听到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试图不发出声音。忽然房门被人敲响,今安他走过去,轻轻打开门。
门外,时忆正端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温牛奶和几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旁边还有一小碟晶莹的草莓果酱。他似乎是踮着脚刚刚站稳,看到门突然打开,吓了一跳,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像是受惊的小鹿。
“哥哥!”他小声叫道,脸上迅速绽开一个有点不好意思又无比灿烂的笑容,仿佛自带阳光,瞬间照亮了清晨略显冷清的走廊,“我给你送早餐来了!”
今安的目光落在那份显然被精心准备过的早餐上,又落回时忆亮得惊人的眼睛里。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情绪弥漫开来。那些关于“怪物”的冰冷记忆,在这一刻,被这份笨拙而真挚的温暖彻底驱散,不留痕迹。
他伸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托盘,侧身让开:“进来。”
时忆立刻雀跃地钻了进来,像只回到熟悉领地的小猫,自然地蹭到今安身边:“哥哥,牛奶是温的,我让护工哥哥热的!吐司也是刚烤好的!果酱是哥哥昨天让人送来的,说没有添加剂,可以吃!”他献宝似的介绍着,然后仰起脸,眼神纯净而温暖,“哥哥,早上好呀!”
晨光透过306病房的窗户,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今安低头看着时忆灿烂的笑脸,看着他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关怀,觉得心底某个角落最后一点冰封的寒意也彻底消融了。
他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时忆齐平,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真正放松而温柔的语调,轻声回应:“嗯,早上好,时忆。”
今安慢慢吃完了时忆送来的早餐,胃里和心里都暖融融的。时忆趴在桌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比自己吃了还开心。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今安走过去开门,时忆也紧紧跟在他身边。门外站着护士,她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人,一位老人站在门口。她头发花白,简单地拢在脑后,有几丝碎发因为赶路而散落在额边。她脸上虽有皱纹,却透着一种沉静和温和,只是此刻,那双戴着老花镜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忧急与心疼。她的步伐有些匆忙,呼吸微促,显然是赶了很远的路,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态和一路风尘,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焦急。看到今安的一瞬间,她眼中的疲惫与焦虑立刻化为深切的心疼。
今安完全愣住了:“奶奶?您怎么来了?”
“安安,”奶奶的声音带着颤抖,伸出手想要抚摸孙子的脸,又怕碰疼他似的停在半空,“你怎么生病了也不跟奶奶说?还是你爸妈告诉我,我才知道……你住院了。”她的语气里是化不开的悲伤与心痛,“奶奶知道你不是个孩子气的性子,从小到大,有苦有累都自己扛着。”
奶奶仔细端详着今安,声音轻柔却坚定:“但现在还有奶奶在。乖乖,奶奶问过护士了,她们说你有点不开心。是不是爸爸对你不好了?还是想妈妈了?或者……有人欺负我家安安了?”她向前一步,温暖粗糙的手轻轻握住今安的手,“别怕,有奶奶。大不了我们回乡下住,奶奶养着你,不要理那些人。”
今安喉咙发紧,垂下眼帘,避开了奶奶深切的目光,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那种弥漫性的、无法用简单言语描述的低落和无力。
奶奶见孙子沉默,心疼更甚。她不再追问今安,而是深吸一口气,似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转向旁边安静站着的时忆,语气尽可能地放缓,带着长辈的慈爱:“小朋友,你是我们安安的朋友吗?谢谢你在这儿陪着他。”
时忆乖巧地点头:“奶奶好,我叫时忆。哥哥很好,我很喜欢哥哥。”
“小时忆真乖,”奶奶的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随即又转向今安,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沉静而决绝的维护,“安安,你要是受欺负了,就跟奶奶说,奶奶拼了这把老骨头都会为你主持公道。”
奶奶勉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疲惫却充满力量。那是一种建立在深刻理解基础上的、毫不迟疑的支撑,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让今安动容。
今安感到眼眶猛地一热,他迅速低下头,反手紧紧回握住奶奶粗糙温暖的手。多年来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在奶奶朴素而磅礴的爱意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温暖的酸楚汹涌而出。
奶奶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那样,无声地告诉他:奶奶在,奶奶懂,奶奶陪你。
一旁的时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重而温暖的氛围,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大眼睛眨呀眨,看看今安,又看看奶奶,小小的脸上流露出懂事的神情。
晨光依旧宁静地洒满病房,却因为这位风尘仆仆、衣着朴素却带着一身温暖与力量赶来的老人的到来,而增添了一份厚重而安稳的依靠。今安第一次感到,或许他真的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