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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暗室疑踪·心渊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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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异寿宴后的建康城,表面依旧维持着秦淮风月、台城笙歌的浮华盛景,内里却因那夜未曾宣之于口的失窃案而暗潮陡生。虽无明旨下发,但各衙署往来公文明显加密,城门盘查较往日森严数分,尤其是对北面而来的人员货物,几近苛刻。一种无声的紧绷,如同初春河面下暗涌的冰凌,悄然蔓延。
翌日清晨,谢珩并未前往东宫轮值,而是称病告假,留在了乌衣巷谢府之内。
书斋“静观阁”中,窗扉半开,微凉的晨风卷入,吹动案几上宣纸一角,其上墨迹未干,是谢珩临摹的《急就章》,笔锋却较平日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躁厉,一如他此刻心境。
他身着月白素面杭绸深衣,外罩一件天水碧薄纱半臂,长发仅以一根玉簪松松绾住,几缕墨发垂落颈侧,更衬得面色白皙近乎透明,眼底下一抹淡青,显是一夜未曾安枕。然而那双眸子,却清亮锐利,不见半分病态倦容。
青梧悄无声息地步入室内,将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案角,低声道:“公子,人已派出。盯着萧玦常去的几处地方,以及朱异府邸外围。只是……”他略一迟疑,“萧玦所居的‘聆风苑’是朱异所赐,守卫虽不似朱府森严,但内外皆是朱异眼线,我们的人难以靠近核心,只能远观其出入动静。”
谢珩并未抬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瓷杯壁,嗯了一声,表示知晓。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萧玦既能在那般龙潭虎穴中行事,其自身巢穴又怎会疏于防范?
“宫中那边呢?”他问,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已通过旧日关系递了话进去,但涉及机要库房和布防图此等重物,核查需时,且需极度谨慎,恐非一两日能有回音。”青梧回道,眉头微蹙,“至于朱异是否曾将布防图私带出宫……此事更是隐秘,知情者必是其绝对心腹,口风极严,探查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无妨,尽力即可。切记,一切以稳妥隐秘为上,宁可慢,不可错,更不可暴露自身。”谢珩叮嘱道。他深知此事牵涉之大,若被朱异察觉自己在暗中调查,恐招致灭顶之灾。
“是,公子放心。”青梧应下,随即又道,“墨池已在偏室整理近年所有与京口、北府军、沿江防务相关的文书抄录、邸报摘要,只是卷帙浩繁,恐需些时日方能理出头绪。”
“让他仔细些,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必放过,尤其是近三个月内的所有异常调动、人员变更、物资补给记录。”谢珩补充道。他期望能从这些公开或半公开的信息中,逆向推演出布防图可能的大致内容,甚至窥见其若被窃可能带来的漏洞。
青梧领命,正要退出,又被谢珩叫住。
“还有,”谢珩终于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青梧,“昨日朱异寿宴,宾客名单可曾拿到?”
“已设法取得一份抄录。”青梧从袖中取出一卷纸笺呈上,“赴宴者共一百二十七人,除却朱异一党的核心官员、趋附之士、宗室子弟,尚有如公子这般被邀赴宴的清流名士十余人,其余多为其门生故吏、富商巨贾及……如萧玦之流的清客伴当。”
谢珩展开名单,目光迅速扫过。他的指尖在一个个名字上滑过,最终停留在“萧玦”二字上。这个名字夹杂在一众攀附者之中,显得格外刺眼。他的目光微凝,昨夜假山之后那冰冷危险的眼神、那带着血腥气的靠近、那轻佻又充满威胁的触碰……再次浮现在脑海,让他的指尖无端颤了一下。
他强行压下心绪的波动,继续查看名单,试图从中找出任何可能与萧玦接应、或与失窃案相关的可疑人物。然而名单之上,人人似乎都与朱异利益勾连,又人人似乎都清白无瑕。
“昨日宴席中途,离席者除我与他,尚有几人?”谢珩合上名单,问道。
“据我们安插在朱府后厨的眼线回报,宴至中段,因酒酣耳热,离席醒酒、更衣者颇众,难以一一记全。但时间较长,且行踪方向靠近内院库房区域的,除公子与萧玦主仆外,尚有五、六人,包括王纶、光禄大夫李延之子李茂、还有两位与朱异过从甚密的商人。”青梧早已备好说辞,显然做足了功课。
王纶……谢珩目光微冷。此人虽是纨绔,但其家族与朱异绑定极深,利益攸关,他似乎没有动机窃取朱异手中的东西。李茂是个出了名的酒囊饭袋,更无可能。那两个商人……或许是为了巴结朱异而去私下进献?似乎也与军国机密无关。
线索似乎又绕回了原点,焦点依旧模糊地集中在萧玦身上,却无实证。
“继续查探这几人昨日离席后的具体行踪,看是否能找到人证。”谢珩吩咐道,尽管他知道希望渺茫。在朱异的地盘上,谁又会为不相干的人作证?
“是。”青梧应声,迟疑片刻,又道,“公子,还有一事。今日凌晨,我们的人发现萧玦的小厮惊蛰,曾出现在城西周郎中的医馆附近,并未进去,只是在对面茶摊坐了片刻,买了一包桂花糕便离开了。行迹并无异常,但周郎中医术精湛,尤擅金疮骨科……”
谢珩眸光一凛:“惊蛰可曾受伤?”
“据回报,行动如常,未见丝毫受伤迹象。”
“那就是谷雨。”谢珩几乎是立刻断定。昨夜惊蛰的手势,萧玦袖口那不明显的湿痕,都有了答案。“那家医馆,底细可清楚?”
“周郎中在建康经营二十余年,口碑颇佳,看似与各方势力并无瓜葛。但……无法确定其是否与西魏暗桩有关。”青梧谨慎答道。
谢珩沉吟片刻:“不必打草惊蛇。既已知晓此处,日后或可加以利用。只需留意是否有疑似谷雨模样的人前去求医,或周郎中是否有异常出诊即可。”
“明白。”
青梧退下后,书斋内重归寂静。谢珩端起茶盏,浅呷一口,清冽的茶香未能完全涤荡心中的滞涩烦闷。他走到窗边,望向庭院中几株初绽的白玉兰,心思却已飘远。窗外蝉鸣阵阵,忽然变得有些聒噪刺耳,搅得他心头那团乱麻更是理不清。
布防图若真已失窃,此刻恐怕早已通过秘密渠道送出建康。萧玦接下来会做什么?继续潜伏在朱异身边,窃取更多情报?还是……会有其他动作?那个受伤的谷雨,伤势如何?会否成为突破口?
无数疑问盘旋心头。他知道自己必须沉住气,等待青梧和墨池那边的消息,等待宫中的回音。但这种被动等待的感觉,如同钝刀割肉,令人焦灼。
尤其是,每当思绪稍闲,昨夜那被迫贴近的体温、那捂住他唇的带着薄茧的手指、那混合着冷香与血腥气的危险气息……便会不受控制地侵袭而来,带来一阵战栗般的悸动与难以言喻的屈辱感。
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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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东聆风苑。
与外界的猜测和紧绷不同,这座三进院落却呈现出一派异样的“宁静”。
日上三竿,主屋的房门依旧紧闭。院内洒扫的仆役动作轻悄,不敢惊扰。谁都知这位深得朱异大人“爱重”的萧郎君,素有昼寝晚起的习惯。
屋内,却并非如此。
萧玦早已起身,并未穿着那惹眼的艳丽袍服,只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墨发高束,正站在床榻边,面色沉凝地看着谷雨。
少年躺在榻上,脸色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他的左臂衣袖卷起,露出包扎好的伤口,白色细布上渗出些许淡黄色的药汁,并无血迹,显是处理得极为妥当。
“伤势如何?”萧玦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回主人,箭簇已取出,未伤及筋骨,只是皮肉穿透,有些失血。用了自配的金疮药和防止溃烂的药剂,静养旬日应无大碍。”谷雨的声音平稳,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只是近日左手无法用力,一些精细活计恐受影响。”
萧玦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昨夜若非谷雨机警,在最后关头替他挡了那从暗处射来的一箭,此刻躺在这里的或许就是自己,甚至可能已然暴露。那箭来得刁钻狠辣,绝非普通护卫所能射出,朱异府中,竟还藏着这样的高手?还是……另有其人?
“昨夜之事,是我估算不足,累你受伤。”萧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谷雨和惊蛰虽是他的下属,更是他在这孤城险境中仅有的、可托付生死之人。
谷雨微微摇头:“为主人分忧,是属下分内之事。只是……布防图虽已成功拓印并送出原件,但惊动了守卫,尤其是最后那支冷箭……恐已引起朱异更深警惕。我们日后行动,需更加小心。”
“我知道。”萧玦眼神幽深。布防图是到手了,但过程远非预期般顺利。谢珩的突然出现,更是打乱了他的节奏,险些酿成大祸。
想到谢珩,他的胸口便如同被什么东西梗住,闷闷的,泛着一种复杂的涩意。
昨夜假山之后,那人清冽锐利的目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剖析,以及被自己捂住嘴、压制在假山上时,那双眸子里瞬间迸发出的惊怒与屈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指尖掠过对方唇角时,那细腻却微凉的触感,竟有一丝荒谬的恍惚,仿佛…莫名有一丝熟悉,但念头转瞬即逝,被眼前的危机盖过。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对“谢瀹之子”做出那般……近乎羞辱的逼迫动作。是因为任务可能暴露的焦躁?是因为担心谷雨伤势的急切?还是因为……那人过分冷静的态度,那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激起了他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想要摧毁那份清冷孤高的暴戾冲动?那人清冷执拗的眼神,总让他心底某处泛起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一种…类似故物蒙尘的不适感,令他无端烦躁。
“主人?”谷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您的气色也不太好,昨夜是否也受了内伤?”他敏锐地注意到萧玦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萧玦回过神,敛去眼底异色,淡淡道:“无妨,只是耗神了些。”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惊蛰呢?”
“惊蛰一早便出去了,说是按您的吩咐,去市井听听风声,再看看……谢府那边的动静。”谷雨答道。
萧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谢珩……他回去后,会怎么做?他看到了多少?猜到了多少?以他的才智和立场,绝不可能就此罢休。他一定会暗中调查。
昨夜自己情急之下的威胁与冒犯,恐怕更是彻底激怒了他,将两人本就对立的关系推向了更危险的边缘。
这于任务而言,本是该极力避免的。但不知为何,萧玦心底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愿想象谢珩此刻正如何厌恶地、警惕地、千方百计地想要抓住自己的把柄,将自己置于死地。
“让他回来时小心些,近日风声紧。”萧玦吩咐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你的伤,需要什么药材,列出单子,让惊蛰分多次、从不同药铺购买,切勿引人怀疑。”
“是,主人。”
这时,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轻轻叩门声,是惊蛰回来了。
萧玦示意谷雨安心休息,自己转身走出内室。
外间,惊蛰已换回那副伶俐小厮的模样,只是眼神里透着几分外面的风尘和机警。他见萧玦出来,立刻上前低声道:“郎君,外面果然戒严了,各城门盘查得紧,尤其是往北去的。朱异府邸那边倒是安静,没听说抓到了人,但巡逻的兵丁多了好几队。”
萧玦并不意外:“布防图失窃,他们自然要做出样子。宫中可有动静?”
“台城那边暂时没听说有什么明旨,但几位将军的府邸今早似乎都有兵部的人进出。”惊蛰回道,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不过咱们的东西,昨夜就已由‘灰鹊’带出城了,走的是水路,此刻怕是已过了历阳,他们再怎么查也晚了。”
萧玦点点头,这是计划中早已安排好的路线。西魏的间谍网络在南朝经营多年,自有其通道。
“还有……”惊蛰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谢府那边,今日谢舍人告假了,未曾出门。但乌衣巷附近,多了几个生面孔,虽然扮作货郎或闲汉,但脚步沉稳,眼神也不一般,像是……谢家的人。”
萧玦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谢珩已经开始行动了。他是在监视自己?还是在探查昨夜之事的线索?总觉得聆风苑外的树叶摇动声都透着不寻常。
“可知重点盯着何处?”萧玦问,面色不动。
“咱们聆风苑外面肯定有,但离得远。还有……城西的周氏医馆附近,似乎也有人晃悠。”惊蛰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后怕,“幸好谷雨的伤咱们自己能处理,我没进医馆,只远远看了看情况。”
萧玦眼底闪过一丝寒光。谢珩果然心思缜密,竟连可能受伤求医这条线都想到了。幸好自己这边应对谨慎。
然而,这种被人牢牢盯住、步步紧逼的感觉,却让他极不舒服。谢珩像是一张逐渐收紧的网,冷静而耐心地环绕在他周围,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的破绽。
这种无形的交锋,甚至比昨夜直面刀箭更让他感到压力。
“知道了。”萧玦语气平淡,“他们既然喜欢看,就让他们看。近日若无必要,你我尽量少外出。若必须出去,言行举止需更谨慎,务必符合我们该有的‘身份’。”
“惊蛰明白!”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瞬间又变回那个油滑伶俐的小厮模样,“保证不给郎君您丢脸!对了郎君,朱异府上早上派人来问过您,说是大人关心您昨日宴上饮多了酒,可还安好,还赏了些醒酒石和蜜饯过来。”他说着,指了指放在外间桌上的一只精致食盒。
萧玦瞥了一眼那食盒,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朱异这老狐狸,昨夜府中刚出了大事,今日就有心思来对他示好安抚,是真看重他这“玩物”,还是另有意?是做给那些清流看,继续扮演他昏聩好色、宠幸佞幸的形象,用以“自污”?还是想看看我受赏后的反应,是得意忘形还是心虚胆怯,借此“观察”试探我是否与昨夜之事有关?抑或是想通过我,观察谢珩乃至太子党接下来的反应?
他走到桌边,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上好的醒酒石和宫廷御制的蜜饯。他拈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让他觉得有些发腻。
“回复来人说,多谢大人挂怀,玦已无碍,只是宿醉难消,今日怕是无法过府谢恩了。”萧玦淡淡道,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慵懒谄媚。
“是!”惊蛰应道,随即又有些犹豫地问,“郎君,那……谢舍人那边,我们是否需要……做点什么?”他比了个微妙的手势。
萧玦的动作顿了一下。
谢珩……
他眼前再次闪过那双清冷含怒的眸子。昨夜自己为了脱身,情急之下不仅动了手,还用了那般轻佻污蔑的言辞……此刻想来,竟觉有些刺心。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不必。谢珩此人,清高自持,此刻必是想着如何抓住实证,将我们绳之以法。他不会用下作手段,我们若主动出手,反而落人口实,激化矛盾。眼下……静观其变为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需留意他们的动向即可。若无必要,尽量避免与他正面冲突。”
惊蛰有些意外地看了萧玦一眼,似乎觉得主人对这位谢舍人的态度,较之以往有些微妙的不同,但他聪明地没有多问,只点头称是。
“好了,你去将朱大人的‘赏赐’好生收起来,再出去一趟,置办些时新的衣裳料子和胭脂水粉回来,动静不妨大些。”萧玦吩咐道,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咱们这位萧郎君,受了惊吓,自然要好生打扮压惊,继续醉生梦死才是。”
“得令!”惊蛰心领神会,笑嘻嘻地退下了。
屋内重归安静。萧玦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
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乌衣巷的方向。隔着重楼叠嶂,他仿佛能感受到那道清冷审视的目光,正穿透时空,落在他身上。
谢珩,谢敬之……
你到底,看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我们之间,这场始于阴谋与对立、交织着莫名熟悉与强烈吸引的危险棋局,又该如何走下去?
而颈间那半块紧贴肌肤、微凉的白玉螭龙佩,在此刻,似乎也无声地灼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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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谢府静观阁。
墨池捧着一叠整理好的文书,轻轻走入书斋。
“公子,”少年声音清朗,带着几分专注,“这是近三个月来,所有与京口防务相关的邸报抄录、兵部往来文书摘要、以及一些将领府中流出的诗会唱和之作中可能隐含的信息。其中标红之处,是属下觉得略有异常或值得深究的地方。”
谢珩接过那厚厚一叠纸,仔细翻阅起来。墨池做事极为细心,不仅分类清晰,还在旁边用蝇头小楷做了注释和关联。
“永兴元年二月甲辰,京口驻军左军第三营都尉刘敬之,以‘母病’为由乞归,准。副尉王猛擢升代职。”谢珩念出一条,目光微凝,“这个王猛,是何来历?擢升速度似乎快了些。”
墨池立刻回道:“已查过,王猛原是右军一个普通营正,因其妹夫是朱异侄子的妻弟,去岁才调入左军,不足半年便升任副尉,此次又直接代行都尉职。而原都尉刘敬之,行伍出身,在北府军中素有勇名,但其岳家似乎与王纶家有些旧怨。”
谢珩指尖在“王猛”和“朱异”两个名字上点了点。军中人事任免,尤其是京口此等要冲之地,绝非小事。这看似寻常的调动,背后是否藏着朱异安插亲信、排除异己的手笔?若如此,这份布防图上,关于左军第三营的部署,是否已然失效?甚至……已被刻意篡改?若敌按图来袭,此营防区岂非形同虚设?
他继续往下看。
“二月丁未,报京口西侧‘鹰嘴’水门闸口例行检修,称‘铁索锈蚀严重,已更换’。但同期工部物料支出记录中,并未见相应规格新铁索的拨付记录。”墨池指着一行小字补充道。
谢珩目光一冷。水门铁索关乎江防,若未更换却虚报,一旦敌船突袭,后果不堪设想。
“三月辛酉,京口至广陵段的烽燧例行检修,报称‘一切如常’。”谢珩注意到墨池在“一切如常”四字旁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公子,烽燧检修,往年记录总会提及更换了多少狼粪、修补了某处砖石。此次只‘一切如常’四字,略显敷衍。且负责此次检修的工曹吏,上月刚因‘勤勉’受了朱异门人的褒奖。”墨池低声解释道,“属下还查到,其中有三处烽燧位于关键隘口,若其无法及时燃起,将延误至少半个时辰的军情传递。”
谢珩颔首。若是敷衍了事,甚至暗中做了手脚,一旦烽火台无法及时示警,后果不堪设想。
“三月己卯,京口都督府下令,加固城北‘望北坡’一带营垒,并‘拓宽’其后方一条废弃已久的樵采小径,称‘便于运输建材’。”墨池又指出一点,“但据旧图志记载,那条小径若加以整修,其宽度足以容小型马车通行,且可绕过正面防线,直插京口侧后……”
谢珩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意。这简直是亲手为敌人打开一扇侧门!
他一页页翻看,墨池整理出的信息琐碎而庞杂,涉及粮草运输的微小延迟、当地官员的频繁宴请、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的民间流言……但拼凑在一起,却隐隐勾勒出一幅图景:京口防务,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内部可能早已被朱异一党渗透、蛀空,如同华服之下的虱巢。若此时布防图落入敌手……对方只需按图索骥,针对这些被刻意制造出的薄弱环节和已被收买或安插的人员进行精准打击……江淮门户,危如累卵!
他几乎可以肯定,布防图已然失窃。而萧玦,就是那个执行者!其目的,就是为了配合西魏未来的军事行动!
必须尽快找到证据!必须阻止可能发生的灾难!
就在这时,青梧快步走了进来,神色凝重,手中拿着一封小小的、看似寻常的家书。
“公子,”他走到谢珩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宫中递出来的消息。”
谢珩精神一振,立刻接过。拆开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上面是寥寥数语,字迹娟秀却匆忙:
“图,确于三日前由兵部最终核定,送入台城机要库封存。然,朱相国于前日午后曾以‘陛下垂询细节’为由,调阅此图,于其值房独自观览近一个时辰,方才归还。经手小黄门称,归还时图卷火漆完好,并无异常。”
谢珩的瞳孔骤然收缩!
前日调阅,独自观览近一个时辰!昨夜便失窃!
时间如此巧合!朱异值房重地,谁能轻易潜入窃取?若非极其亲近信任之人,绝无可能!
而昨夜,恰有这样一个“得宠”且“身手诡谲”之人,就在朱异府中!甚至可能,就是利用了朱异对其的“信任”,才找到了下手的机会!
一切线索,似乎都清晰地指向了那个昳丽近妖、笑容轻佻的身影——萧玦!
尽管早已猜到,但此刻近乎确凿的证据链摆在眼前,谢珩的心还是猛地向下一沉,一种混合着愤怒、失望、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握紧了那张纸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公子……”青梧看着他瞬间冷沉下来的面色,担忧地唤了一声。
谢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绝。
“青梧,”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让我们的人,盯死聆风苑。尤其是那个惊蛰,他既是萧玦与外界的联络人,必有动作。我要知道他们每一刻的动向!”
“还有,”他补充道,目光锐利如刀,“想办法,查清朱异值房当日值守的所有人员名单,以及……萧玦前日的确切行踪,看他是否曾有机会,接近甚至进入过台城!”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其逃脱!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浓云堆积,预示着一场春雨将至。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