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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省唾沫的向导 ...

  •   两人第二天扎进沙溪坝子时,日头正烈。镇子嵌在黑惠江边。停车场的黄土地上零星停着几辆车,一吸鼻子就是马粪味儿。

      “静得能听见自己烂掉的声音。”宋拾这句话不知是褒是贬,说完把墨镜架回鼻梁。

      这地方的死寂,对她那团乱麻似的脑子,属于以毒攻毒。

      路被晒得发白,烫脚。

      寺登街空得能跑马,古戏台像个被抽空了魂的老人,兴教寺的红墙烫得灼眼,有几只肥硕的土狗趴在阴凉地里吐着舌头。

      寂静是有重量的,压得人耳膜发胀,也给宋拾的胃压的发瘪。

      “袁野,”她停下,“你这顶级向导服务里,包不包括把雇主饿死在半道儿上?”

      袁野回头。

      “前面有吃的。”他朝街角一个挑着扎染布帘的门脸扬下巴。

      那店小得可怜,门口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野花。店里就四张桌,擦得倒油亮。

      一个白族大姐正端着海碗喝汤,见人撂下碗就笑开来:“吃饭哇?快坐快坐,凉快!”

      两人拣了张靠墙的桌。

      大姐甩过来两张塑封的单子,字是手写的:黄焖鸡、炒饵块、凉拌树皮衣、椒浆土豆、豆粉汤。

      宋拾扫了一眼,没什么胃口,把单子推回去:“你点,毒不死就成。”

      她摸出烟,想到这逼仄空间,又烦躁地塞回去。

      袁野对大姐报了三个菜名。

      “自家酿的梅子酒,冰镇的,爽口哩,来点?”大姐热络地推荐。

      “不用。”

      “来一壶。”

      两人同时开口。

      宋拾挑眉,隔着墨镜睨他:“怎么?连酒钱都要省?”

      “那就一壶。”袁野对大姐补了一句,声音闷沉。

      大姐笑着应声钻回后厨。

      宋拾摘了墨镜,目光在袁野脸上刮擦。

      “这地方,跟你这人一样。”

      袁野抬眼看她,没懂。

      “看着又旧又静,犄角旮旯里,指不定藏着什么。”她扯嘴角,似笑非笑,“所以说,跟你一样。”

      菜上得快。黄焖鸡油色锃亮,鸡肉紧实。那盘凉拌树皮衣黑乎乎的,口感却意外脆韧,酸辣醒神。

      宋拾饿极了,暂时歇了心思,埋头吃饭。

      门帘又被撩开,一个穿着旧军绿汗衫的老头探进身:“阿桂!老规矩!”

      “灶上温着呢!自己端!”后厨传来回应。

      老头端了个大海碗,一扭头看见袁野,眼睛亮了:“嘿!野小子!几时摸回来的?”

      袁野放下筷子,站起身:“刚来,孙叔。”态度是少见的温和。

      被叫孙叔的老头目光咂摸到宋拾身上,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笑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喔!带朋友来耍?”

      “嗯。客人。”

      “客人好!客人好!”孙叔笑得见牙不见眼,凑到他们桌边,也不客气,拉过凳子坐下:“这姑娘俊!你小子开窍了?”

      宋拾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子树皮衣,没抬眼。

      “不是。孙叔你别乱说。”袁野解释。

      “还不好意思!”孙叔浑不在意,扒拉一大口饭,嚼得喷香,又冲宋拾竖大拇指,“姑娘,我跟你说,野小子,好娃!实诚!能干!前年发大水,镇口那桥墩子松了,是他带着人冒雨下去加固的!还有啊,东头老赵家那匹骡子惊了,满街窜,也是他给硬生生勒住的!厉害着哩!”

      “孙叔,陈年旧事……”

      “咋?做得还说不得了?”孙叔眼一瞪继续说,“姑娘,这娃就是话少,但心眼实在!你跟他在一处,不吃亏!”

      宋拾终于抬起眼,端起那杯冰梅子酒,轻轻晃着。

      “是么?深藏不露啊。”

      袁野低头扒拉饭,不回她。

      孙叔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地端着碗挪回旁边桌子,呼噜呼噜吃得山响。

      吃完饭,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店,踏上玉津桥。

      桥下江水碧绿,映着两岸的古树和远山。桥那头,零星有几个牵着马的当地人在招揽游客骑马游览。

      袁野停下脚步,望着江水。

      宋拾靠在石桥栏上,点了支烟。

      “袁野。”

      他应声转身。

      “明天,不去别的地方了。就这儿,再待一天。”

      “嗯。”袁野点头。

      “你就没什么可介绍的?”宋拾弹了弹烟灰,火星掉进江里,“这桥,这水,这地儿……总有点故事吧?你这向导当得,够省唾沫的。”

      袁野的视线扫过桥下的江水,又落回宋拾脸上。

      “桥,挺老的。水是黑惠江。以前马帮走茶马道,从这儿过。”

      宋拾等了几秒,没等到下文。

      纯他妈故意的。

      宋拾身体往桥栏上又靠了靠:“得,比挤牙膏还费劲。算了,我问,你答。总行吧?”

      袁野“嗯”了一声。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当向导?”

      袁野沉默了一下,回答:“赚钱。”

      “第二个,为什么唱歌?”

      “喜欢。”

      “第三个,”宋拾身体前倾,眼睛眯成细长条,“昨天唱歌的时候,想什么?”

      这个问题太突兀,袁野赶紧偏头:“没想什么。”

      “扯淡。”

      桥那头的牵马人吆喝声轻了点,有人远远的看着这边。

      “第四个问题,喜欢过什么人没有?”

      袁野抠着桥栏上的青苔,没应声。

      “第五个,应该遇到很多挑剔的客人吧,做的不烦?”

      “……”

      “第六个,白天开车拉客,晚上去酒吧唱歌,连轴转,不累?”

      问来问去,跟景点毫无关系,有的问题袁野含糊着避开,有的干脆彻底沉默。宋拾问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没劲,对面连个回声都没有了。

      “袁野,你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说完这句,她直起身,拍了拍桥栏上的灰:“走吧,别在这儿吹风了,带我溜达溜达,你总不至于让我在沙溪就看一座桥吧?”

      沙溪的街巷比大理古城窄,青石板缝里长着青苔,两旁的黄土坯墙爬着牵牛花,偶尔有木门打开,探出个扎着围裙的老太太,看他们两眼,又慢悠悠缩回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白族小曲儿。

      “这房子都多少年了?”宋拾停在一扇雕花木门跟前,看着门上的旧铜环。

      “百十年了。”袁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以前马帮的人住过。”

      “马帮?”宋拾回头,“就是你刚才说走茶马道的?”

      袁野点头:“沙溪是茶马道上的站口,以前马帮到这儿都会歇脚,现在还留着不少马帮的老东西。”

      “哦?还有老东西?在哪儿?带我看看?”

      袁野朝另一条更窄的巷口指了指:“前面有个马帮文化陈列馆,不大,能看看。”

      两人顺着巷子往里走,越走越静,最后在一个爬满藤萝的小院前停下,院门上挂着块木牌,写着“沙溪马帮陈列馆”,字是用红漆描的,掉了不少色。推开门,院里摆着两匹木雕的马,鬃毛雕得粗糙却有神,旁边还放着几个巨大的马驮子,蒙着褪色的麻布。

      馆里就一个看馆的老人,躺在藤椅上打盹,听见动静抬眼,见是袁野,又闭上眼,说了句“随便看”。

      馆内光线偏暗,摆着玻璃柜,里面放着马帮的铜铃、皮鞭、旧账本,还有几双磨破的马帮鞋,鞋底钉着厚厚的铁钉。

      宋拾凑在玻璃柜前,隔着玻璃点了点那个铜铃:“这铃儿以前是挂马脖子上的?”

      “嗯,大铃挂头马,小铃挂驮马,走夜路能听声辨方向。”

      “那你会用这个吗?”她指旁边挂着的皮鞭。

      “不会,以前看老人用过。”

      “我还以为你连马帮的东西都会用呢,毕竟连桥塌了都能去填,还有什么不会的?”

      “以前马帮走一趟,要记清楚驮了多少茶、多少盐,怕丢。”

      “走一趟要多久?会不会遇到危险?”

      “不一定,快的半个月,慢的一两个月。山里有野兽,还有土匪。”袁野说到这,话多了些,“我爷爷以前跟过马帮,说走夜路时,全靠马铃和火折子。”

      宋拾忽然觉得这画面很适合写进书里——沉默的男人说起祖辈的故事,眼里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那你爷爷有没有教过你什么马帮的本事?”

      袁野想了下说:“教过打绳结。”

      宋拾:“那你现在还会吗?能不能教我?”

      袁野:“院里有绳子。”

      两人走到院里,袁野从墙角拿起一捆粗麻绳,手指绕了绕,很快系出一个结实的绳结:“这样,绕两圈,再从底下穿过去,拉紧。”

      他演示完,把绳子递给宋拾。

      宋拾接过,开始根据刚才的演示模仿,绳结总系不紧,她故意往袁野身边凑:“不对啊,你再教我一次,慢点。”

      袁野俯下身,帮她调整绳子的位置。宋拾故意放慢动作,等他帮完,抬头冲他笑:“学会了。”

      袁野收回手,后退一步,指着院外:“时间不早了,带你去个能看全景的地方。”

      宋拾笑着跟上:“好啊。”

      他们往沙溪东边的小山坡走,路上能看到当地人背着竹篓下山,里面装着刚挖的菌子。到了山坡上,能看见整个沙溪坝子,黑惠江绕着小镇,古戏台的飞檐在阳光下发亮。

      “这地方比大理古城舒服多了。”宋拾眯着眼,声音懒洋洋的,“没有那么多人,风都干净。”

      袁野“嗯”了一声:“爷爷说,马帮走累了,看到这样的坝子,就知道能歇脚了。”

      宋拾侧过头,抓着他话里的重点:“歇脚?”

      袁野解释:“有坝子就有村落,能找地方住,能喂马。”他思考片刻,又添了句,“爷爷以前跟马帮,走三天山路,看到坝子就会笑。”

      “哦,原来是这样。”宋拾笑了,“那你小时候,爷爷带你来这儿,也会跟你说这些?”

      “嗯。”

      宋拾靠在一棵老松树下,仰头就能看见天。是洗过似的蓝,飘着几缕薄云。

      “袁野,你说马帮走那么远,会不会也想过留在某个地方?”

      袁野站在她身边,望着下面的镇子,淡淡地说:“不知道。”

      “那你呢?在云南待久了,会不会想走出去看看?”

      “……暂时不想。”袁野摇头。

      宋拾不问了,望着坝子发了会呆。

      “这天也太好了,晒得人想睡觉。”说着她往后靠了靠,脑袋抵着树干,“我眯会儿,你别走远啊,得看着我,别让我滚下坡去。”

      袁野自然应道:“不会。”

      他往旁边挪了挪,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离她不远不近,还顺手捡了片大松针,放在宋拾膝盖上,怕有小虫子爬过去。

      宋拾没睁眼:“挺细心。”

      袁野蹲下来,手指在松针堆里扒拉,把散落在宋拾脚边的松针往旁边拨,连一颗小石子都捡起来扔远。

      “你干嘛呢?”宋拾睁开一只眼,“给我清场地啊?”

      “……怕扎到你。”他说完又赶紧低头,这次不拨松针了,开始捡地上的干松果,圆滚滚的,他捡了五六个,在宋拾头旁边的树干下,摆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圈。

      宋拾看得直乐:“你这是给我画地盘呢?怕松鼠来抢?”

      袁野手没停,又往圈里添了两颗松果,“怕你头滑下来,磕到石头。”

      风慢慢变柔,宋拾的眼皮越来越沉。她往树干上又靠了靠:“我真要睡了,你别把我的松果圈拆了啊。”

      然后便不再说话,偶尔的轻哼一下,像是快睡着了。

      袁野偶尔看着坝子,更多时候眼睛落在宋拾身上:她扎头发的皮筋是蓝白格子的,跟大理的扎染似的;她的头靠在松树上,随着呼吸轻轻晃,头发垂下来几缕,扫在脸颊。

      心里像被风吹过的玉米叶,晃了晃,有点痒。

      过了约莫一刻钟,宋拾的头开始往下耷拉。起初只是小幅度晃,后来越来越明显,后脑勺渐渐离开松树,往旁边偏,头发也滑下来。

      袁野正蹲在旁边,捏着颗刚捡的松果,原本想往松果圈里添最后一颗,余光瞥见宋拾的头在滑,第一反应不是伸手扶,而是慌得把手里的松果往宋拾头下方的树干缝里塞,想垫住,又怕松果硌到她,塞了一半又赶紧抽回来。

      他往后退了半步,又立刻往前凑,最后干脆半跪下来,用膝盖轻轻顶着宋拾头旁边的树干,想让树干稳一点,别晃得太厉害,可又担心力道太大震到她,赶紧松了松,就那么悬着,跟做贼似的。

      宋拾的头又往下滑了点,离树干越来越远。

      袁野的手终于抬起来,飞快地把“松果圈”最外层的两颗果子往宋拾头下方扒拉。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拾睁开眼。

      她没动,先往旁边瞥了一眼——袁野正蹲在地上把一颗滚出圈的松果往回挪。

      宋拾刚想笑,袁野突然站起来,带倒了两颗松果。

      没了他用膝盖悄悄抵住的树的腿,宋拾的头失去支撑,“咚”一声,结结实实地砸在树干上。

      “我靠!袁野你干啥了?!”宋拾疼得龇牙咧嘴,揉着脑袋,“你刚才在那儿捣鼓啥?我头都砸树上了!”

      袁野想解释,嘴巴张了半天,挤出一句:“没干啥。”

      他甚至还把滚远的松果往更远处踢了踢,更像没干好事了。

      宋拾看着他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无语,揉脑袋站起来:“你该不会是在给我摆松果阵,结果我一醒你慌得把阵眼弄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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