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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残火暖征衣 ...

  •   雪依旧在下。
      像一场无边无际、永不终结的葬礼,为他们身后那座正在燃烧、正在沉沦的城池献上最后的挽歌。
      赤兔马的喘息在空旷的雪原上,拉扯出沉重的回响。吕布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只知道不能停。身后的喊杀声与号角声早已被风雪所吞噬,但他总觉得,那声音依旧在耳边萦绕。
      他伏在马背上,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怀中的人挡住那如刀子般割裂肌肤的寒风。季桓的身体烫得惊人,那是一种濒临极限后将所有生命力都燃烧起来的热度。隔着厚重的皮裘,吕布仿佛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这心跳成了他在这片茫茫天地间唯一的方向与执念。
      他必须找到一个地方,一个能生火、能避雪的地方。否则不用等追兵,这片无情的风雪就会将他们彻底吞噬。
      赤兔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匹神骏的战马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围困与惨烈的突围之后,也终于快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它的每一步都踏得极深,马蹄下溅起的雪沫冻结在它的鬃毛之上,结成了一簇簇白色的冰晶。
      就在吕布也感觉自己的意识快要被寒冷所冻结之时,他看到,在远处一片被积雪覆盖的低矮山丘下似乎有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
      那或许是一个山洞,或许只是风雪造成的幻觉。
      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催动着赤兔马,朝着那个方向艰难地挪了过去。
      那是一个早已废弃的小木屋。屋顶已经塌陷了一半,门窗也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任由风雪灌入。但它至少有三面尚算完整的墙壁,足以抵挡这肆虐的寒风。
      吕布从马上滑了下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骑行与失血早已麻木不堪。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却依旧死死地将怀中的季桓抱得更紧。
      他将季桓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木屋最干燥的一个角落,用身上所有能找到的皮裘将他层层包裹。而后,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入风雪之中。他用那杆从敌人手中夺来的长槊,如同野兽般疯狂地刨开深厚的积雪,寻找那些埋藏在雪层之下相对干燥的枯枝。
      他找到了一些。
      他用身上那块最后的火石,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间尝试了无数次。终于,在那堆潮湿的枯枝上点燃了一星微弱的火苗。
      火生起来了。
      那跳动的小小火焰,在这片被冰雪与死亡所统治的绝境里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温暖。
      吕布坐在火堆旁,将昏迷不醒的季桓揽入自己的怀中。他解开自己的衣襟,用自己那依旧带着一丝热气的结实胸膛,去贴着季桓冰冷的后背,试图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季桓在昏沉中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他的眉头紧紧地锁着,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可怕的噩梦。他的嘴里偶尔会溢出一些模糊的词句。
      “水……城……奉先……”
      吕布低下头,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耳边,用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回应着。
      “我在这里。”
      “城已经没了。我们逃出来了。”
      “别怕,我在这里。”
      他不知道季桓是否能听见,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试图将那个在噩梦中迷失的灵魂一点一点地拉回来。
      他用长槊的末端在火堆上架起自己的头盔,将一把把洁白的雪放入其中。雪在火焰的炙烤下缓缓融化,变成了清冽的雪水。他将温热的雪水一点一点地喂入季桓干裂的嘴唇。
      时间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季桓那滚烫的体温终于开始有了一丝消退的迹象。他那急促而紊乱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苍白的光线透过木屋的豁口,照亮了满地狼藉之时,季桓那沾着雪沫的长长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的不是下邳的浊浪,也不是白门楼的刀光。
      他看到的是一堆已经燃烧殆尽的灰烬。以及一张近在咫尺、写满了疲惫与憔悴的脸,可这张脸却依旧让他感到无比心安。
      吕布就那样抱着他,坐着,睡着了。他的下巴抵着季桓的头,呼吸均匀,只是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剑眉此刻却紧紧地锁着,仿佛在睡梦中依旧无法得到安宁。
      季桓没有动。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张脸。他缓缓抬起自己那只恢复了一丝力气的手,想要去抚平那人眉宇间的褶皱。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温热的皮肤,吕布的眼睛便猛地睁开了。
      那双眸子里在最初的迷茫之后,瞬间被难以言喻的喜悦所点燃。
      “你……醒了?”
      季桓点了点头,他的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
      “文远……高顺……他们……”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他最不敢面对的问题。
      吕布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他们为我们断后了。”
      尽管早已猜到了结局,但当亲耳听到这个事实时,季桓依旧觉得痛得无法呼吸。
      那些鲜活而忠诚的生命,那些曾与他们并肩作战的袍泽,都为了他们这自私的逃离,永远地留在了那座冰冷的城里。
      他们的自由,是用无数忠诚的灵魂换来的。
      “对不……”
      他想道歉,却被吕布,用一根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按住了嘴唇。
      “没有对不起。”吕布看着他,那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这是我,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活下去,季桓。”
      “带着他们那一份,一起活下去。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季桓看着他,眼眶瞬间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那间破旧的木屋里又休整了两日。
      吕布用他那惊人的生存能力,在附近的山林里猎到了一只野兔,为季桓熬煮了恢复体力所必须的肉汤。
      两日后,当季桓终于能够勉强站立行走之时,他们离开了这处临时的避难所,继续向北。
      他们不再有明确的目的地,唯一的方向便是北方。那个远离了中原的是非与杀戮,也远离了他们所有痛苦回忆的遥远北方。
      他们走得很慢。
      一路上,他们避开所有的人烟与城池,专门拣那些人迹罕至的荒僻小路行走。吕布用他那如同猎人般的直觉,一次又一次地避开了袁绍麾下的斥候与巡逻队。
      他教季桓如何辨别风向,如何从动物的足迹判断附近是否有水源。
      而季桓则在他恢复了一些精神之后,凭借着自己脑海中那副远比当世任何人都要精准的地图,为他们规划着最安全也最便捷的路线。
      他们不再是主公与谋士。
      他们只是两个,在这片苍茫天地间互相扶持着艰难求生的旅人。
      在又经历了近一个月的漫长跋涉之后,这一日,他们终于翻越了一座连绵不绝的高大山脉。
      当他们站在山脉的顶峰,向着北方极目远眺之时,两人都同时停住了脚步。
      山脉的南面,依旧是他们所熟悉的丘陵与田野交错的中原景象。
      而山脉的北面,则是一片壮阔得令人心神俱颤的新世界。
      无边无际的广袤草原如同画卷般,从他们脚下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草原之上,积雪已经被早春的风吹融了大半,露出了其下枯黄色的草甸。
      天空是那种纯净到不含一丝杂质的湛蓝色。巨大的云朵如同棉絮般,在低垂的天幕下缓缓地飘动。
      一阵风从北方吹来。那风中不再带有中原的湿冷与血腥,而是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自由气息。
      “我们……”季桓看着眼前这片壮丽的景象,喃喃自语,“到了……”
      “嗯。”吕布站在他的身旁,那张被风霜雕刻得愈发坚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们到了,季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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