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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长风向北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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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那只握着剑柄的手在听到季桓最后那句话时猛地一僵。
那半寸出鞘的剑刃曾在一瞬间迸发出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气,然而此刻,那所有的杀意,连同着他身上那股支撑着他不倒下的滔天怒火,都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得干干净淨。
剑缓缓地回鞘了。
那一声轻微的“咔”响,在这死寂得只剩下风雪呼啸的鼓楼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沉默地承受着那句话语中足以压垮山岳的重量。
枷锁。
翅膀。
他从未想过这两个词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联系在一起。
他这一生都在挣脱各种各样的枷锁。丁原的、董卓的、朝廷的、世人眼光的……他挣脱了所有,却唯独没有意识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套上了一副最温柔、也最沉重的枷锁。
他以为,那是他第一次拥有了可以与整个世界抗衡的翅膀。
却忘了,当他选择飞翔的那一刻,也便将那个为他插上翅膀的人一同带进了这片风暴的中心。
“你……”许久,吕布的喉咙里才发出一丝艰涩的声音,“不是枷锁。”
“你是我吕奉先,在这世上见过的……最亮的光。”
他走过去,单膝跪在卧榻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滑落的皮裘重新为季桓盖好。
“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吕布。只是一把谁都可以握,也可以随时丢弃的刀。”
“是你告诉我,这把刀除了杀人,还可以……守护一些东西。”
他的目光在那张因高烧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流连不去。
“我守不住这徐州,守不住这天下……这些,我不在乎。”
“可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塞外牧马。”
“这个,我不能……食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季桓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蕴藏着星辰与谋略的眸子此刻却只剩悲伤。他想抬起手,像从前那样去抚平那人眉宇间的褶皱,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已经失去了。
吕布忽然伸出那只布满了厚茧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季桓冰冷的手腕。
“你说你折断了我的翅膀,那我告诉你,”他的声音低沉,却如同惊雷,在这小小的鼓楼内炸响,“从此刻起,你就是我的翅膀。你指向哪里,我便去向哪里!”
“这座城是囚笼,那我们就砸开它!”
“这天下不容我,那我们就舍弃它!”
他猛地站起身,那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重新燃起了滔天的火焰。那不是为了霸业,不是为了荣耀,而是一种如野兽般更纯粹的意志。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鼓楼,只留下一句不容置疑的话语。
“等我,带你回家。”
侯成、宋宪、魏续三人正躲在暗处,商议着如何献城求荣。他们没有注意到,两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
“三位将军,深夜密议,所为何事啊?”
张辽的声音让三人瞬间如坠冰窟。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高顺那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已经扼住了侯成的咽喉,将他整个人都提离了地面。
“主公有令,”张辽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三人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命尔等立刻集结本部兵马,于南门制造混乱,佯攻曹营。若有片刻迟疑……”
他没有说下去,但高顺手中那柄无鞘的短刀已经贴在了魏续的脖颈之上,一道浅浅的血痕缓缓渗出。
三人魂飞魄散,哪还敢有半分违逆,只能点头如捣蒜。
半个时辰后,下邳城的南门方向忽然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动了整片雪夜。被饥饿与绝望折磨已久的士卒,在侯成等人的驱使下如同疯了一般,向着曹军的营寨发起了自杀式的冲击。
曹刘联军的大营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动所吸引。无数的兵马开始向南门方向集结,准备迎接困兽的最后反扑。
没有人注意到,在城市的另一端,寂静无声的北门,那扇沉被冰雪覆盖的沉重吊桥正被几个忠心耿耿并州老兵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放下。
吕布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洞的阴影之中。
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被皮裘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季桓已经陷入了更深的昏迷,滚烫的体温透过层层皮裘烙在吕布的胸膛之上。
赤兔马早已被牵了过来。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那股破釜沉舟的决意,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中喷出灼热的气浪。
吕布将季桓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自己的身前,用一条宽大的皮带将两人牢牢地固定在一起。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跟了他半生,现仅存的数十名的并州狼骑。
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追随着头狼奔赴宿命的决然。
“今日,不为主将,只为兄弟!”吕布的声音沙哑,却足以让每个人热血沸腾,“随我,杀出一条生路!”
“生路!”数十人齐声低吼,声如闷雷。
“开门!”
随着高顺一声令下,那扇隔绝了他们与整个世界的北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轰然开启。
门外是茫茫无尽的雪原,以及一支因南门大乱而显得有些措手不及的、负责警戒的曹军巡逻队。
“杀——!”
没有丝毫的犹豫。
吕布一马当先,赤兔马如同离弦的箭矢,化作一道红色的闪电,狠狠地撞入了那支尚在惊愕中的敌军阵列。
那一瞬间,那个睥睨天下的飞将仿佛又回来了。
他没有了方天画戟,便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杆长槊。长槊在他的手中如同活过来的蛟龙,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他怀中抱着他此生唯一的珍宝,身后跟着他最后的手足。他不是在作战,他是在用敌人的血肉为怀中之人,铺就一条通往北方的活路。
张辽与高顺如同两尊门神,一左一右护卫在他的身侧。
当他们终于冲破最后一重阻碍,奔入那片茫茫无际的雪原之时,身后传来了曹军气急败坏、连绵不绝的号角声。
更多的追兵正从四面八方向着他们围拢而来。
“主公!你先走!我与高顺,为尔等断后!”张辽勒住马头,对着吕布嘶声吼道。
“文远,保重!”
他只留下了这四个字,便猛地一夹马腹。赤兔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翻飞,如同一道流火,向着那片无尽的黑暗与风雪之中狂奔而去。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正在被火光与喊杀声所吞噬的、埋葬了他所有霸业与荣耀的孤城。
而后,他低下头,感受着怀中那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呼吸。
前路是未知的生死。
身后是决绝的过往。
他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