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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雪夜闻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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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是在午夜之后响起的。
那声音沉闷、压抑,仿佛不是从牛皮大鼓的鼓面上发出,而是从积雪深重的冻土之下,从每一个士兵结霜的心脏里,一声声,一下下,艰难地搏动出来。
刚刚被军医重新处理好伤口,强行灌下一碗苦涩汤药的张飞,在行军床上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豹眼里残余的血丝与新燃的怒火纠缠在一起,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一把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亲卫,赤着精壮的上身,踉跄着冲到帐门口,一把掀开了厚重的帘子。
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沫,像一把把细碎的刀子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胸膛上。然而,他在帐外看到的那一幕却比风雪更冷。
无数的火把在各个营区之间急速穿梭、汇集,像一条条被惊醒的火龙,在黑暗中扭动着身躯。兵器甲胄相互碰撞发出的铿锵声,军官们压低了嗓门的呵斥声,马匹不安的嘶鸣与响鼻声,所有这些声音都汇入那沉闷而持续的鼓点之中。
这是聚将鼓。这是……要出征的信号。
“大哥……大哥他……”张飞的嘴唇哆嗦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他想不通,前一刻他们还沉浸在兵败的耻辱与伤痛之中;下一刻为何又要驱使着这支疲惫、沮丧的军队,去奔赴另一场生死未卜的厮杀?
他想要冲出去,冲到中军帐去,去质问那个他一向敬重的大哥,究竟是何缘故,要下达这样一道近乎荒唐的军令。
然而,一只如铁钳般有力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张飞猛地回头,对上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二哥?”
关羽什么也没说。他身上已经披挂整齐,那件熟悉的鹦鹉战袍在风中微微拂动,青龙偃月刀就靠在他的腿边,刀锋上凝结的寒气比帐外的冰雪更甚三分。他只是看着张飞,那眼神深邃如古潭。
“穿上衣服,”关羽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大哥在等你。”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张飞,转身提起那柄沉重的战刀,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片最喧嚣的火光汇集之处。
张飞愣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雪花融化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他看着二哥那高大的背影,忽然间,一股远比刀伤更剧烈的疼痛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他明白了,二哥是知道内情的。而这个内情他们却不打算告诉他。
中军帐内早已不复先前的沉寂。十几名高级将校甲胄在身,刀剑在侧,分列两旁。他们的脸上没有即将出征的兴奋,只有一片肃穆与茫然。炭盆里的火光将他们脸上每一道蹙起的纹路都照得格外清晰。
刘备站在地图前,背对着众人。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铁甲,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了一旁的帅案上。他似乎在凝视着地图上那个用朱笔圈出的地名——汝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目光只是穿透了那张粗糙的兽皮,投向了某个遥远而不可知的所在。
帐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没有人敢开口询问,他们只是等待着。
直到帐帘再次被掀开,关羽和张飞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张飞已经穿好了衣甲,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一进帐便死死地盯着刘备的背影。
刘备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半个时辰前那种疲惫与挣扎。他的目光缓缓从每一名将校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张飞的身上。
“三弟,”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外所有的嘈杂,“伤,还疼么?”
张飞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悲凉。
刘备也不再追问。他收回目光,转向众人,朗声说道:“我知道,诸位心中,都有疑惑。为何要在此时兵行险着,夜袭汝阴。”
他停顿了一下,“原因无他。只因袁术僭越称帝,乃国之巨贼,汉室之公敌!我等食汉禄,为汉臣,上受天子之命,下安黎民之心,讨贼平叛,乃我辈天职,何分昼夜,何论生死!”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帐内诸将闻言,脸上的迷茫之色稍退,不少人眼中都重新燃起了战意。匡扶汉室这面大旗永远是他们凝聚军心、鼓舞士气的最佳武器。
“可是大哥!”张飞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声质问道,“俺们的军粮,只够支用五日!将士们刚刚经历一场血战,人人带伤,士气低落!况且,那汝阴城高池深,张勋手下尚有数万精兵!我等以疲敝之师,行此仓促之举,与以卵击石何异?!”
“翼德所言,不无道理。”刘备并没有动怒,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三弟,“但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正因我军处境艰难,才更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张勋料定我军新败,必不敢轻举妄动,此刻,正是我军破敌良机!”
“良机?”张飞的嗓门更高了,“这良机,是那姓季的贼子给大哥的吧?!他先是设下毒计,将俺们打得丢盔弃甲,然后再派个信使,假惺惺地送来什么破敌之策!大哥!你怎能……怎能信那奸人之言,拿我们数千兄弟的性命,去为吕布那厮火中取栗!”
“三弟,住口!”刘备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声音里带上了严厉,“军国大事,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俺胡言乱语?”张飞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大哥!你忘了那徐州是怎么丢的吗?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被吕布那厮像狗一样赶出来的吗?那季桓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与他们为盟,无异于与虎谋皮!今天他们能帮我们打袁术,明天他们就能从背后捅我们一刀!”
“够了!”刘备猛地一拍身旁的帅案,那坚硬的案几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大帐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刘备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所震慑。
刘备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三弟。”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冷得像帐外的冰雪,“你我兄弟,桃园结义,誓言为何,你还记得么?”
张飞愣住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下意识地喃喃道。
“后面呢?”刘备逼视着他。
“……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张飞的声音,低了下去。
“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回荡,“如今,国家在哪里?天子蒙尘,奸臣当道,逆贼僭号!黎庶在哪里?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白骨蔽野!我刘备自起兵以来,所为何事?不就是为了扫清寰宇,重振汉室么!”
“今日之盟,非我所愿,乃时势所迫!”他环视众人,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然,只要能诛灭国贼,只要能为这天下百姓争得一丝喘息之机,我刘备便是背负千古骂名,又有何妨!”
“云长!”他猛地转向关羽。
“末将在!”关羽上前一步,手抚长髯,躬身应道。
“命你为先锋,领兵三千,即刻出发,直扑汝阴东门!天明之前,必须看到你的旗帜,插在汝阴的城头之上!”
“末将,领命!”关羽没有丝毫犹豫,那双丹凤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其余诸将!”
“在!”
“随我亲领中军,即刻开拔!此战不破汝阴,誓不回还!”
“遵命!”
山呼海啸般的应答声中,再无人提出异议。
只有张飞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看着自己的大哥,那个一向以仁德著称,宁可自己颠沛流离,也不愿行半点诡诈之事的兄长,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苦与坚毅的神情。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自己的大哥。
大军就在这样一种复杂而诡异的氛围中踏上了征途。
雪下得更大了。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切的肮脏与罪恶,都用纯白彻底掩盖。
刘备骑在马上,任凭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他没有回头去看那座留下了耻辱与伤痛的营地,只是望着前方那片无尽的黑暗。他知道,季桓的阳谋已经成功了。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算准了自己所有的应对,然后将一盘必输的棋局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给了自己一把刀,去杀共同的敌人。但这把刀的刀柄上却淬满了最致命的毒药。你握住它,就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他的手上。
可他别无选择。
就像季桓在信中所说,他的后路有张辽的精兵;他的粮草仰仗曹操的鼻息;他的身边布满了朝廷的耳目。他就像一条被三面巨网困住的鱼,而袁术,就是那看似能够逃生的唯一缺口。
他只能朝那个方向游过去,哪怕明知那里还有一张更致命的网在等着他。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的黑暗中隐隐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斥候快马加鞭从风雪中冲了出来,他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报……报主公!前方十里,发现吕布军前锋!由……由高顺将军率领,已……已经开始攻打汝阴西门!”
刘备的心猛地一沉。
他勒住马缰,抬头望向汝阴城的方向。尽管隔着十里的风雪,他似乎已经能看到那座城池在战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