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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利刃与良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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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短暂的安宁被那声突如其来的通报撕破了。
军医为张飞包扎伤口的动作停了下来,连那沾着血污的麻布都忘了放下。趴在榻上的张飞猛地抬起头,在昏黄的灯火下,一双豹眼中先是闪过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又被怒火所吞噬。
是季桓的信使。
“让他……滚进来!”张飞的声音像是从被血块堵住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杀意。他挣扎着想要从榻上坐起,却牵动了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一阵剧痛让他瞬间闷哼一声,额头上冷汗涔涔。
“三弟,趴下。”刘备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那名亲卫,只是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张飞那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的肩膀。他缓缓地站起身,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在帐内摇曳的灯火下投下了瘦削的影子。
“让他进来。”刘备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亲卫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片刻之后,帐帘被掀开,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灌了进来,让帐内的血腥气与药味都为之一淡。
来者只有一人。
“下邳季先生帐下信使王七,奉先生之命,特来拜见左将军。”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帐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好!好一个季先生!”张飞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床榻之上,那坚硬的木板应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将俺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打得像条丧家之犬,如今还敢派人前来耀武扬威!大哥!二哥!让俺将这厮的脑袋拧下来,再将那姓季的贼子剁成肉酱!”
王七仿佛没有听到这番威胁,他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翼德!”关羽那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他上前一步,那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挡在了张飞与那名信使之间。他没有去看王七,丹凤眼只是冷冷地盯着张飞,“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此乃古礼。”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冷了几分:“况且,季桓此人,虽行诡道,却非庸碌之辈。他于此时遣使前来,必有深意。我等若因一时之怒而杀之,岂非正中其下怀,让他人看了笑话?”
张飞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死死地瞪着王七,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但他终究没有再冲动。
刘备的目光从自己两位兄弟的身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那个始终保持着沉默的信使身上。
“你家先生,让你带来了什么?”他终于开口。
王七直起身,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竹简。他没有立刻呈上,而是双手捧着,朗声说道:“先生有言,此信需左将军屏退左右,亲启。”
“放肆!”一名副将厉声喝道,“区区一信使,安敢在此对主公颐指气使!”
王七却仿佛没有听到,只是捧着那卷竹简,静静地看着刘备,等待着他的决断。
刘备看着他,看着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许久,他缓缓地摆了摆手。
“你们,都先退下吧。”
“大哥!”张飞急道。
“主公!”众将亦是齐声劝阻。
“退下。”刘备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威严却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关羽深深地看了刘备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走过去,一把将还想争辩的张飞从榻上架了起来,半是搀扶,半是拖拽,向帐外走去。其余将校也只得躬身行礼,怀着满腹的疑虑与不安依次退出了大帐。
很快,偌大的中军帐内,便只剩下了刘备与那名叫王七的信使。
炭火在铜盆里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爆裂。帐外的风雪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现在可以了么?”刘备问道。
王七这才上前几步,将那卷竹简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刘备接过竹简,入手冰冷而沉重。他能感觉到,那油布之下,竹简的边缘似乎还带着一丝尚未干透的雪水潮气。他缓缓地解开油布,展开了那卷竹简。
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虚伪的问候。竹简之上只有寥寥数行用锐利笔锋刻下的字迹,字字如刀。
“玄德公麾下:”
“昨日一战,名为演武,实为相告:将军之弟,勇则勇矣,然骄兵必败。奉先爱其勇,不忍其亡于沙场,故不得已为将军稍加管教。望将军念此苦心,严加约束,方不负其一身武勇。”
刘备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继续向下看去。
“今袁术僭逆,天下共击之。此乃国贼,为心腹大患。将军与主公,实为唇齿。唇亡则齿寒。将军困于许都,今得出笼,如龙归大海。然风高浪急。前有袁术精兵,后有曹操掣肘,将军看似长驱直入,实则孤军悬于一线,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此中利害,想必将军已然明了。”
“我主奉先,虽与将军有徐州之怨,然亦知大义所在。今遣桓奉上一策:将军可尽起大军,猛攻汝阴,做出与袁术决一死战之势。而我主则率精骑,自夏蔡渡河,扼其咽喉。如此,则张勋之军必为我两面夹击,首尾不能相顾,汝阴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汝阴既下,则寿春门户大开。届时,将军可取袁术首级,以彰汉室之威;而我主则取其钱粮,以济三军之用。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此策若成,将军可得‘讨逆’之功,重塑声威,于朝中有再起之资;我主可得‘存亡’之实利,以固徐州之基。此乃两全之策。”
“若将军不从……”
竹简的最后,只有一句话,和一个问号。
“将军之后路,尚有张文远之精兵。将军之粮草,皆仰于曹司空之鼻息。将军之左右,亦有朝廷之耳目。将军……安能独善其身乎?”
刘备看完了。
他缓缓地将竹简卷起,重新用油布包好。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家先生,”他抬起头看着王七,声音平静地问道,“可还有别的交代?”
王七从怀中,又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他将布包打开,里面不是金银,也不是信物,而是一小撮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已经干枯发黑的草药。
“先生说,”王七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语调,“翼德将军之伤虽重,却未伤及筋骨。然并州骑士之兵刃,皆喂有‘金汁’。寻常金疮药只能医其皮肉,却解不了内毒。此药名为‘龙胆’,乃是军中秘方,专解此毒。只需捣碎,辅以烈酒,外敷于伤口之上,三日之内便可痊愈。”
说完,他将那包草药轻轻地放在了刘备面前的案几之上。
刘备看着那包草药。许久,他终于缓缓地伸出手,将它拿了起来。
“回去告诉你家先生。”他站起身,走到王七面前,亲自将那卷竹简和那包草药,一同放入了他的怀中。
“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刘备的声音很轻,“这药你且带回。告诉他,我兄弟的伤,不劳外人费心。”
“至于盟约之事,”刘备转过身,背对着他,望着帐外那片无尽的风雪,“三日之后,我会给他答复。”
王七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再次躬身一揖,而后便转身,掀开帐帘,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关羽才重新步入了大帐。他看到刘备依旧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哥……”
刘备没有回头。
“云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说,这天下,为何要有季桓这等人物?”
关羽沉默了。
“传令下去,”刘备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擂鼓,聚将。我们……该去取汝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