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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残火照归途 ...

  •   那一句“非我所有”,不声不响,却在季桓的心湖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曹操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许都上空深冬的铅云,蕴含着欣赏、惋惜,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决心。随后他便转身,将那个并不高大、却足以将整个大汉都笼罩于其下的背影留给了季桓。
      离开司空府邸的路,比来时要漫长。冬日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只是将廊柱与殿角的影子拉扯得愈发清冷。季桓走在那条足以容纳八马并行的甬道上,却觉得比官驿陋巷中的那条地道更加令人窒息。他知道,曹操准了。但曹操也为这份“恩准”,在他们之间埋下了一根更致命的引线。
      归途,在次日清晨启程。没有欢送,也没有刁难。他们依旧在那队沉默如铁偶的玄甲士卒“护送”下,穿过许都森严的里坊,从东门而出。当马蹄重新踏上城外那片被寒霜冻得坚硬的土地时,王楷才像是终于能够呼吸一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先生,”他凑到季桓身边,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我们……就这么出来了?”
      季桓勒了勒缰绳,让坐骑的速度稍稍放缓。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晨雾中显得愈发巍峨的雄城,以及城楼上那面被风吹得有气无力的赤色龙旗。
      “不,”他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散,“我们只是从一座看得见的牢笼,走进了另一座看不见的牢笼。”
      前路漫漫,寒风如同一柄钝了的刮骨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沿着来时那条更为偏僻的乡间小路,一路向东。连日的奔波与心神的剧烈消耗让季桓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他多数时候只是伏在马背上,任由身下的坐骑带着他在这片萧瑟的土地上颠簸。他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把锋利的冰碴。
      行至第三日,天色愈发阴沉,风中开始夹杂起细碎的冰粒。前方出现了一座早已废弃的驿亭。驿亭的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黑洞洞的椽子,院墙也早已倾颓,只剩下半人高的断壁残垣,在旷野的风中,像一具被啃食得只剩下骨架的巨兽骸骨。
      “先生,风雪大了,今夜便在此处暂歇一晚吧。”王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他看着季桓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生怕他就这么在马背上冻僵过去。
      季桓点了点头。两人牵着马,走入那座破败的院落。王楷从行囊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火石与干柴,在唯一一处还算能遮蔽风雪的残破屋檐下,生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终于为这片死寂的废墟带来了一丝人间的暖意。
      季桓靠在墙角,将那件厚实的裘袍裹得更紧了一些。他从怀中取出那把名为“决”的短剑,用一块干净的布,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擦拭着。冰冷的剑身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就在这时,驿亭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王楷瞬间站起,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警惕地望向院门的方向。季桓擦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没有起身,只是将那柄短剑缓缓地横置在了自己的膝上。
      马蹄声在驿亭外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一行十数骑走入了破败的院落。为首的一人,身着青色布衣,正是刘备。而在他身后,关羽与张飞如两尊门神般左右而立。他们的身上都带着风雪的寒气,脸上是同样的疲惫与风霜。
      显然,他们也是来此避雪的。
      两拨人,在这座象征着大汉昔日荣光、如今却已是断壁残垣的驿亭之内不期而遇。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
      张飞那双豹眼一看到季桓,瞬间便燃起了两簇怒火。他猛地一拍腰间的丈八蛇矛,发出“嗡”的一声巨响,便要上前。
      “三弟!”刘备低喝一声,制止了他的冲动。他对着季桓,遥遥地拱了拱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片深沉。
      “不想竟能在此处,得遇先生。”
      季桓也缓缓地站起身,将短剑重新收入怀中,对着刘备回了一礼。“桓,亦未曾想过会与玄德公有此一面。”
      他没有称“左将军”,也没有称“豫州牧”,只是称“玄德公”。
      “哼!”张飞声如闷雷,“若非大哥拦着,俺今日便要将你这厮的脑袋拧下来,看你还如何巧言令色,蛊惑人心!”
      “翼德,住口!”刘备再次喝止,随即对着季桓歉然一笑,“三弟性如烈火,还望先生莫要见怪。”
      季桓没有看张飞,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迎着刘备。“翼德将军乃性情中人,桓,素来敬佩。只是不知,将军这份怒火,是对桓,还是对那座高墙之内的司空大人呢?”
      张飞被他一句话噎得满脸通红,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羽,此时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半阖的丹凤眼。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在季桓的身上刮了一遍。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轻蔑,更有彻骨的冰冷。
      季桓知道,这兄弟三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深藏不露。他今日若有半步差池,恐怕便真的要血溅于此了。
      “先生此行,想必已是功德圆满了吧。”刘备的目光,落在了季桓腰间那把短剑之上,意有所指。
      “托玄德公与司空大人洪福,幸不辱命。”季桓坦然回答,“如今,广陵已为玄德公所有,而我家主公与玄德公亦罢兵休戈,共击国贼。此乃两全之策,于国于民,皆是幸事。”
      “幸事?”刘备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先生可知,备此去广陵,需向曹公借兵三千,粮五万石。备,从此便不再是徐州之主,而成了曹公麾下一员为他镇守边疆的客将。这,也算是幸事么?”
      “玄德公,”季桓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晰,“蛟龙失水,暂潜于渊,只为有朝一日能再遇风云,重归大海。以一时之屈,换一世之机。桓以为,这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刘备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他深深地看着季桓,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之才,备,今日方才得见。能言善辩,更能洞悉人心。只是,”他话锋一转,“先生似乎忘了,蛟龙失势,终究是龙。而豺狼,即便一时得势,也终究是豺狼。天道轮回,终有报应。”
      他说完不再看季桓,对着关、张二人一摆手。“我们走。”
      三人没有再多停留,翻身上马,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的风雪之中。仿佛他们今夜的出现,只是为了与季桓说上这几句话。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王楷才像是虚脱了一般,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他看着季桓,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不解。“先生,他们……为何不在此处动手?”
      季桓没有回答。他走到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前,将一根新的木柴添了进去。火苗重新燃起,映着他那张苍白的脸。
      “因为他不敢。”季桓低声说道,“他若杀了我,便是公然与主公为敌,给了曹操一个最好的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回兵权,将他彻底囚死在许都。刘备是枭雄,他不会做这等亏本的买卖。”
      他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刘备今夜前来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看他。看他这个搅动了整个徐州风云的对手,究竟是何模样。
      也是为了告诉他,今日之盟,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日沙场再会,必是生死之敌。
      ……
      又行了五日,当那座熟悉的、带着几分粗犷气息的下邳城墙终于再次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时,季桓那颗始终悬着的心才终于有了一丝落回实地的感觉。
      城门外,一支数百人的精锐狼骑早已等候在此。为首的一人,身披黑色大氅,跨坐赤兔马上,正是吕布。
      他没有带任何仪仗,也没有通知任何文武。他就那么独自一人,带着他最亲信的卫队,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当看到季桓那瘦削的身影出现时,他那张素来冷硬的脸上线条瞬间柔和了下来。他猛地一夹马腹,赤兔马长嘶一声,化作一道赤色的闪电,向着季桓狂奔而来。
      季桓勒住马,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那片早已被风雪冻结的冰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吕布奔到近前,没有下马,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一寸一寸地贪婪描摹着季桓的轮廓。他看到他那张愈发苍白的脸,看到他干裂的嘴唇,看到他眉宇间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忽然俯下身,伸出那只强健有力的手臂,不容分说地将季桓从马背上直接捞起,稳稳地放在了自己的身前,圈在了怀里。
      “回城。”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拨转马头,向着那座属于他们的城池,缓缓行去。
      季桓靠在那片坚实而滚烫的胸膛上,鼻腔里瞬间被那股熟悉的气息所填满。他能听到耳边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能感受到从身后传来的、足以将他融化的灼人体温。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自己所有的疲惫与戒备,都暂时地交付给了身后这个人。
      残存的篝火,终于照亮了归途的终点。而前路,依旧是无边的风雪与黑暗。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匹神骏的战马之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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