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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长铗向许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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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比往常要更深沉些。烛火在窗纸上投下孤独的剪影,季桓摊开一卷空白的竹简,正在仔细地研磨着松烟墨。墨锭在砚台上盘旋,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如同时间的流逝被具象化。
吕布站在他的身后,他已经卸下了那身沉重的铠甲,只穿着一件寻常的深色袍服。他没有看季桓,目光落在季桓面前那幅巨大的地图上,那里,一块名为“广陵”的土地被朱笔圈了出来。
“一座孤城,换一个刘备。”吕布的声音低沉,像是从胸膛深处发出的共鸣,“先生这笔买卖,听起来,我吕奉先倒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
“主公亏了。”季桓没有回头,只是将磨好的墨汁撇去浮沫,“广陵虽是飞地,却也是徐州门户。失了广陵,江东孙策便可长驱直入,我军再无水路之险可守。而换来的刘备,此刻不过是曹操的笼中之鸟,自身尚且难保。”
“那你为何还要如此行事?”
“因为这笔买卖不是做给主公看的,也不是做给刘备看的。”季桓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转过身,抬起头,平静地迎向吕布那双探究的眸子,“这笔买卖,是做给曹操看的。”
他伸出沾着些许墨痕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许都的位置。
“曹操生性多疑,他既想除掉主公,又忌惮主公的武勇。他想利用刘备,又怕刘备脱离掌控。他想坐山观虎斗,又怕虎真的会吃人。”季桓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寒意,“我的计策,便是将他所有想要的东西,都摆在他的面前。”
“他想要广陵,我便给他。但他不敢要,因为他怕这是主公的陷阱,怕自己要亲身到这四战之地与袁术、孙策火拼。”
“他想让主公和刘备彼此消耗,我便给他这个机会。刘备向他请缨前往广陵,替他接下这块烫手的山芋,这正中他的下怀。”
“他想让刘备做他的马前卒,刘备亦甘为驱驰。一个失去了地盘和兵马的败将,主动请缨去为他啃最硬的骨头,他没有理由拒绝。”
季桓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枚精准的棋子,落在棋盘最关键的位置。他在吕布的面前,缓缓铺开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网的中心,便是那个名为曹操的猎物。
“所以,广陵是假的,是饵。让刘备脱出许都重获兵马,才是真的。他刘备得了自由与根基,主公得了盟友与屏障,曹操得了我们两家在徐州彼此牵制的局面。人人皆有所得,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那只黄雀。”
“可他刘备,”吕布的眉头紧锁,“凭什么信你?凭什么信我这个夺了他基业的仇人?”
“他会的。”季桓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于宿命的笃定,“因为他别无选择。留在许都,他便是曹操案板上的鱼肉,随时可以宰割。随我走,或许前方是万丈深渊,但至少他有了纵身一跃的权力。”
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吕布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青年,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风暴与熔岩都在平息,最终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他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与陈宫不同,与他见过的所有谋士都不同。那些人,是在牌桌上计算得失的赌徒,而季桓,他是在创造牌桌,制定规则。
“好。”吕布只说了一个字。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份墨迹还未干的、准备呈给汉献帝的“乞降表”,盖上了自己的大印。印泥落下,朱红的“温侯吕布”四个字,烙印在竹简之上,也烙印在了这个集团摇摇欲坠的命运之上。
……
出发的前夜,季桓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囊。
他的行装很简单,只有几件换洗的布衣,一些干粮,还有那卷盖上了吕布大印的盟约草案。他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仿佛此行不是去龙潭虎穴,而是一次寻常的远行。
随行的人员,他也只挑选了一名。那是一名年过四十的并州老兵,名叫王楷,是吕布亲卫营中的一名什长。此人沉默寡言,箭术精湛,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张最普通不过的脸,丢在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来。
房门被推开了,没有敲门。
吕布带着一股夜露的寒气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一把短剑,剑鞘是朴实的鲨鱼皮,没有任何装饰,但剑柄处缠绕的皮绳却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
他将短剑放在季桓的案上。
“带着。”
季桓拿起那把剑,缓缓抽出。一泓秋水般的剑光瞬间照亮了他平静的脸。剑身笔直,锋刃处泛着幽蓝的冷光,显然是百炼精钢所铸,吹毛断发。
“此剑名为‘决’,”吕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沉闷,“随我多年。削铁如泥,亦可……自决。”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季桓的心上。
季桓知道他的意思。若事不可为,若身陷囹圄,当以此剑,了断自身,不受屈辱。这是一个将军对他最看重的战士,所能给予的、最残酷也最真挚的嘱托。
季桓没有说话,只是将剑归鞘,贴身藏好。
吕布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像翻涌的浓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若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回不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季桓知道他想说什么。
季桓转过身,走到他的面前。两人贴得很近。
“主公,”季桓抬起头,仰视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桓此去,是为主公寻找生路,亦是为桓自己。你我早已是同舟之人,不分彼此。”
吕布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季桓的脸颊,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落在了季桓的后颈上。
季桓没有躲。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只手停留在自己的命脉之上。他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吕布坚硬冰冷的胸甲上。
透过那层金属,他仿佛能听到底下那颗狂野而有力的心跳。
“若我身死,”季桓闭上眼睛,低声说道,“请主公忘了我,然后……活下去。”
吕布的手猛地收紧。
他没有回答季桓的话,而是用粗暴的力道将这个青年揉进了自己的怀里。身体与铠甲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若你死了,”他在季桓的耳边,用一种压抑着无尽暴戾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让许都城内所有的人,都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后悔。”
……
第八日的黄昏,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那便是许都。
即便隔着数里之遥,季桓依旧能感受到那座城池扑面而来的、厚重而威严的气息。它不像下邳那样充满了粗犷,它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经过了精心的计算,整齐,森严,像一头匍匐在大地上沉默而冷酷的巨兽。
城墙高耸,青灰色的墙体在夕阳下泛着冰冷的光。城楼之上,一面代表着大汉威仪的赤底龙纹旗,在凛冽寒风中缓缓招展。那面旗帜本该是天下臣民的希望所在,但在此刻的季桓眼中,却显得有气无力,仿佛早已被这寒冬的风霜侵蚀了筋骨。
真正的威压,来自于那面大旗之下。
城墙上的每一处垛口,都站着一名身披玄甲的士兵。他们的铠甲是统一的制式,冷硬的黑铁反射着夕阳的余晖,不带一丝杂色。他们如同无数个模子刻出来的雕像,冷肃无情地注视着远方。季桓甚至能看到,在城门两侧的箭楼上悬挂着数面较小的军旗,上面没有姓氏,只有代表着曹操麾下精锐“青州兵”的独特图腾。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汉室的龙旗高高在上,却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城墙上那成千上万的玄甲士卒,那些沉默而高效的战争机器,才是这座都城真正不容置疑的主人。
季桓勒住了马,他身旁的王楷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心已满是冷汗。
城门就在眼前,像一张等待着吞噬一切的巨口。
季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将所有的情绪都敛入眼底,然后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声音对王楷说道:
“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