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逆旅同归舟 ...
-
季桓那一句“这杯毒酒,主公,敢不敢饮”,如同一根无形的绞索,瞬间勒住了堂上所有人的呼吸。那不再是计策,而是一场赌上整个集团性命与吕布个人荣辱的邀约。空气中,每一粒尘埃都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燃烧时那细微的“噼啪”声,一下一下,敲在众人狂乱的心跳之上。
吕布没有动。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季桓,那双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风暴正在凝聚。那是被羞辱的愤怒,是被背叛的狂怒,是被逼入绝境的暴怒。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被丁原、董卓之流当作棋子,又想起了在兖州是如何被那些士族玩弄于股掌。而如今,他最信任的谋士,竟要他向那个手下败将,那个“织席贩履之徒”,低下他那颗高傲的头颅。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已然泛白,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如同盘错的铁根,蕴含着随时可以将眼前这个瘦削的青年撕成碎片的恐怖力量。帐内,所有并州旧将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他们太熟悉这个征兆了。那是他们主公即将拔剑杀人前的死寂。
季桓没有退。
他平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股如有实质的杀气将自己完全笼罩。他像一个最高明的驯兽师,在猛虎即将噬人的前一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直面那致命的獠牙。他知道,吕布此刻需要的不是退让,而是一面能映出他自己雄心的镜子。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终于,吕布动了。
他松开了握剑的手,缓慢而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臂,对着堂下目瞪口呆的侍从说出了两个字。
“取酒。”
他的声音嘶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侍从战战兢兢地捧上了一爵温热的酒。
吕布接过酒爵,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杯中那在火光下泛着微黄光晕的浑浊液体。那里面倒映着他自己的脸,扭曲,模糊,充满了挣扎。
他想起了韩信。想起了那句“匹夫之勇”。
他缓缓地举起了酒爵。
“我吕奉先,”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人的心跳声,“一生征战,宁折不弯。今日之前,我以为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快意恩仇,方为本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下那些神情各异的将领,最后,落回了季桓那张苍白的脸上。
“但先生今日教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和一种更为深沉的决断,“真正的强者,不仅要能挥剑杀人,更要能……饮下这杯本不该饮的酒。”
话音落下,他仰起头,将那爵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像一条火线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也灼烧着他那份孤傲的自尊。
“砰”的一声,空了的酒爵被他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传我将令!”
他猛地转身,那高大的背影在这一刻仿佛又拔高了几分。那股暴戾的杀气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所有人都为之胆寒的属于霸主的威严。
“张辽、高顺!”
“末将在!”
“你二人即刻点选陷阵、狼骑两营精锐,合计一万,三日后南下!不必攻城,只需将袁术治下搅得天翻地覆!我要让他那场登基大典,变成他自己的葬礼!”
“喏!”二人轰然领命,眼中战意重燃。
吕布的目光又转向了陈珪。
“陈公。”
“老臣在。”
“草拟檄文,传告天下之事,便拜托公了。”
陈珪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潮红。他长揖及地,声音都在发颤:“主公胸怀大义,不计私仇,实乃汉室之幸!老臣,敢不尽心!”
最后,吕布的目光再次落回了季桓身上。他没有再说什么,但那眼神里所蕴含的复杂情绪,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
那里面有屈辱,有不甘,有依赖,更有一种将自己的命运彻底交托出去的决然。
“至于联络刘备之事……”吕布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内缓缓响起,“便由先生,全权处置。”
他用这最后一道命令,为这场惊心动魄的议事画下了句点。也为自己,为这支军队,选择了一条最凶险,却也可能是唯一通往生天的道路。
……
议事散去,众人各怀心事地离开了大堂,只剩下季桓与吕布二人。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如同他们此刻纠缠不清的命运。
吕布坐回主位,高大的身躯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显出一种罕见的疲惫。他没有看季桓,只是伸手拿起案上的一卷竹简,又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漆面。
“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在大堂之上低沉了许多,“你说,公台他……现在如何了?”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季桓的心头。
陈宫,这个名字是今晚所有人刻意回避的伤口。他此刻正身陷敌营,生死未卜。吕布做出联刘抗袁的决定固然是为了求生,但其中未尝没有救回陈宫的考量。只是这份心思,他不能说,也不敢说,怕动摇了军心。
“袁术僭越称帝,目空一切,天下诸侯皆为其敌。”季桓缓缓说道,“他扣留公台先生,是为震慑主公,亦是为向天下示威。在他眼中,公台先生是他的筹码,而非仇敌。性命当无大碍。”
这番话,一半是分析,一半是安慰。
吕布沉默了。他当然知道这些,但他需要的不是理性的分析。他只是想找个人,确认一下那个他不敢去想的答案。
“可如今,我们既已决意与他为敌,”吕布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会不会……迁怒于公台?”
“会。”季桓的回答,简单而残酷。
吕布的身体猛地一僵。
“袁术此人,性情暴虐,睚眦必报。檄文一旦传遍天下,他必将视我等为心腹大患。届时,公台先生的处境,只会更加凶险。”季桓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因为回避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他走到吕布的身边,烛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射在吕布的铠甲上。
“所以,我们才更要胜。”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而且要胜得快,让他感到痛。只有我们展现出足够的力量,公台先生的价值才会更重要,他才会更安全。”
吕布缓缓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季桓。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此刻竟有几分迷茫。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握住了季桓微凉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仿佛要将季桓的骨头都烙化。
“先生,你说……我做错了吗?”他低声问,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这是季桓第一次从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身上,感受到如此纯粹的脆弱。他没有回答,只是反手,用自己冰凉的手指,轻轻覆盖在他粗糙的手背上。
这是一个无声的回答,也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良久,吕布松开了手。他站起身,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威震天下的温侯。
“使者的人选,先生可有定夺?”他问。
这个问题比如何对付袁术更加棘手。
出使刘备,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刘备虽以仁义著称,但他帐下的关、张二将,皆是性如烈火之人。尤其是那张飞,与吕布有夺城之恨,在徐州时便屡次三番扬言要杀了吕布。使者此去,不仅要面对刘备的猜忌,更有可能被张飞当场斩杀,以泄私愤。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要有足够的智慧与口才,能够在这种死局之中,说服刘备放下前嫌,共同对抗袁术。
放眼整个下邳,文臣之中,陈珪父子心向曹操,不可用;魏续、宋宪等将领,有勇无谋,去了只能是白白送死。
最合适的人选,本该是陈宫。他有谋略,有口才,与刘备帐下的简雍、孙乾等人也算有旧交。可如今,他自己也成了悬于一线的人质。
季桓沉默着,脑海中飞速地盘算着每一个人。
“主公觉得,何人可当此任?”他反问道。
吕布在堂内来回踱步,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季桓的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季桓从里到外看得通透。
“先生觉得,你自己如何?”
季桓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知道,吕布说出这句话,意味着他确实是无人可用了。也意味着,他愿意将这最危险,也最重要的一步棋,交到自己的手上。
“我去,自然是最合适的。”季桓平静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此事由我而起,当由我而终。我去,能最大限度地向刘备展现我们的诚意。而且,我有把握能说服他。”
他没有说的是,他也是最危险的人选。他是吕布身边的新贵,是夺取徐州、击败刘备的首席谋士。关、张二人对他的恨意,恐怕仅次于吕布本人。
吕布停下了脚步,他盯着季桓,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生可知,此行……或有去无回。”
“桓,亦知。”
“那你还……”
“主公,”季桓打断了他,“危局之下,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人。如今我们早已没有退路。桓若能为主公换来一线生机,便是万死,亦不足惜。”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丝毫慷慨激昂,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
吕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话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走上前伸出双臂,将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青年紧紧地拥入怀中。
季桓知道,他正在将这个男人,也正在将他自己,推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而在这个深渊的底部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新生,或许……是比历史上更惨烈、更彻底的毁灭。
“若先生……回不来,”吕布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闷闷地响起,“我便踏平许都,为你陪葬。”
季桓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窗外夜色如墨,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