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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坚壁以待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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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谊归来时,带回了袁术的黄金与承诺。
当那一百两沉甸甸的黄金送到众人面前时,整个议事厅内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在这连饭都吃不饱的困窘时刻,如此之多的黄金,其带来的视觉冲击与心理震撼是无与伦比的。
“好!好一个袁公路!”吕布抓起一块金饼,感受着那冰冷而实在的触感,脸上久违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总算他还有几分魄力!”
这黄金不仅仅是钱财,更是一种认可,来自另一位强大诸侯的认可。这让吕布那被刘备压制许久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季桓站在一旁神色平静。他知道,这黄金是蜜糖,更是毒药。它能解眼前的渴,也能将他们与袁术那艘破船绑得更紧。
“先生,”吕布看向季桓,眼中的信任与依赖已然无以复加,“这批钱粮该如何处置?”
“黄金入库,以为军资,不得擅动。”季桓躬身答道,“至于三日后将至的粮草,除留下三成以备不时之需外,其余七成尽数分发给将士及其家眷,以安军心。”
他的处置方案公私分明,无可指摘。
唯有陈宫,看着那些金灿灿的“不义之财”,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头扭向了一边。
散会后,季桓独自留了下来。他没有立刻离去,而是走到了陈宫的席前。
“公台先生。”他先行了一礼。
陈宫缓缓睁开眼,目光清冷:“季先生有何见教?”
季桓并未在意他的疏离,而是开门见山:“桓有一事,想请先生相助。”
陈宫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
“桓以为,”季桓的声音诚恳了几分,“我军虽暂解粮草之危,然士卒久历迁徙,又困于此弹丸之地,军心已惰,军纪废弛。长此以往,不等外敌来攻,我等便将自溃于内。故桓欲整肃军武,重开操练。”
陈宫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桓已与高顺将军商议,由其‘陷阵营’为表率,每日操演。然操练兵马,需清出城西空地,以为校场,更需调度民夫修整营舍,安抚百姓以免惊扰。此等民政之事,繁杂琐碎,需德高望重之人统筹。放眼军中,非先生不能为也。”
陈宫沉默了。
他厌恶季桓的诡计,厌恶他与袁术的媾和。但他同样无法坐视这支他曾寄予厚望的军队,因为军纪涣散而彻底烂掉。整饬军纪,安抚军民,这与他的政治理想并不相悖。
“……城中房舍,多为军眷所占,百姓早已怨声载道。”许久,陈宫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全然的抗拒,“若再强征民夫,恐生大变。”
“所以才需要先生。”季桓立刻接口,“可以军资雇佣,亦可以粮食代役。凡应征者,皆给酬劳。如此百姓得利,我军得力,一举两得。至于具体章程,还需先生亲自擘画。”
陈宫抬起眼,深深地看了季桓一眼。
他忽然明白,或许在“道”的层面,他们二人永远是敌人。但在“术”的层面,在如何治理、如何让这架濒临散架的战车重新运转起来这件事上,他们或许可以成为暂时的同路人。
“……此事,宫,责无旁贷。”陈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季桓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再次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如此,军中之事,便拜托先生了。”
……
自那日之后,小沛城中出现了一番全新的景象。
城西的校场上,高顺亲领着陷陣营,日日操练不休。那股肃杀的号令声和整齐的脚步声,重新唤醒了这支军队沉睡的血性。其余各部将士看着昔日同袍的威武,心中的懒惰与颓丧渐渐被羞愧与好胜所取代,纷纷开始自发操演。
而在城内,陈宫则展现出了他卓越的治理才能。他亲自带着文吏走街串巷,安抚百姓,张榜募工,分发酬劳。他处事公允,极有耐心,不过十数日,便将城中军民混杂的混乱局面梳理得井井有条。军纪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这一日,季桓正在府中与吕布对坐弈棋。
吕布显然没什么耐心,落子如飞,大开大合,棋盘之上早已是险象环生。
“先生,”吕布将一枚黑子重重拍下,截断了季桓的一条大龙,“我军如今兵精粮足,士气可用。那袁术也已在淮南边界陈兵数万,遥造声势。我们究竟还在等什么?”
季桓微微一笑,从容地在另一处落下一子,盘活了另一片孤棋。
“主公,棋局之上,先动者未必占优。战场亦是如此。”他抬起头,目光深邃,“我们在等一个‘变数’。一个由内而外的变数。”
正说着,亲兵入内通报:“启禀主公。下邳有密使求见。”
季桓与吕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那一丝波澜。
密使被带入内室,呈上了一卷信。
信来自下邳的一个富商。其内容让吕布都感到了心惊。
“……刘备为筹措我军粮草,加征徐州赋税,下邳、东海两地大族,怨声载道。徐州都尉曹豹,因故与张飞当街结怨……陈登父子,闭门谢客,言行暧昧,不知其意……”
信中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了一幅暗流涌动的徐州内部图景。
“好!好一个刘玄德!”吕布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站了起来,“他这是后院起火了!”
季桓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他将那封密信凑到烛火之上,看着它一点点地化为灰烬。
“主公,这只是表象。”他的声音,将吕布的兴奋浇熄了几分,“刘备乃当世枭雄,这点内乱,未必不能平定。但信中所言却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什么方向?”
“陈登父子。”季桓的眼中闪动着思索的光芒,“此二人乃徐州士人之首。他们若真心辅佐刘备,则徐州固若金汤。他们若心生动摇,则刘备如坐火炭。”
“可信中说他们态度暧昧,我们又该如何?”
“暧昧,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这说明他们在观望,在权衡。他们在等一个更强的、更能为他们带来利益的人出现。”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在下邳与小沛之间来回移动。
“我们在小沛坚守,为的就是这个变数。现在是时候再往这潭浑水里投一颗更大的石子了。”
吕布走到他身边,看着地图上那两个近在咫尺的城池,胸中豪气顿生:“先生之意,是……”
“主公,袁术虽与我等结盟,然其性多疑,若无实利,必不肯倾力来攻。我等困于小沛,亦是寸步难行。”季桓的手指,从下邳缓缓滑下,点在了徐州最南方的广陵郡。
“与其坐等,不如主动出击。我军当以雷霆之势,南下攻取广陵!”
吕布眼中精光一闪:“攻取广陵?”
“正是。此举有三利。其一,广陵郡富庶,可为我军补充钱粮,摆脱刘备掣肘。其二,此乃送与袁术之大礼,既为其扫平北上障碍,亦能向其证明我军实力与诚意,催其出兵。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的声音压低了,“广陵有事,刘备必遣大将率主力南下救援。届时其腹心之地——下邳,必然空虚!”
“下邳空虚,”季桓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吕布,“而城中,又有心怀怨恨的曹豹,和态度暧昧的陈登……主公,这便是我们的胜机。”
这是一个连环计。以攻取广陵为诱饵,调动刘备主力,再以内应之势图谋其根本!
吕布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千军万马,看到了下邳的城门正在向他缓缓打开。
“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此事,便依先生所言!”
季桓再次躬身。
“桓,即刻便去安排。必不负主公所托。”
他转身退出了内室。当他走到门外,被庭院中的寒风一吹时,那挺得笔直的脊背才几不可见地微微塌陷了一瞬。
他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残月。月色如霜。
他又一次为吕布,也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险恶也最便捷的道路。他希望自己能做一个高超的棋手,拨动着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将所有人都算计其中。
可一种莫名的寒意却从他心底深处缓缓升起。
他想起了那段他烂熟于心的真实历史。历史上,吕布确实趁刘备与袁术在广陵交战之际,背刺一刀,夺取了下邳。
自己费尽心机,兜兜转转,甚至逆转了兖州之战的胜负,却似乎只是在用一种更复杂、更精巧的方式,将吕布重新推回了那条名为“背信夺徐州”的命运轨道之上。
他究竟是在改写历史,还是在用自己的双手,为历史那不可动摇的必然性,铺平道路?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灵魂。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手拢在了袖中。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滚烫温度。那温度是他此刻唯一的真实。